第十七章_姑娘请自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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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

  门缓缓推开。

  屋内的陈设杨晋还未看清,一股酒香便已袭面而来。

  红木大圆桌上摆着满满的河鲜菜肴,红烧螃蟹、油焖大虾、葱香炒蛤蜊,一坛西凤酒大约也没剩多少,歪歪斜斜地倒在地面滴溜打转。

  此刻那位满头鹤发的老太太正踩在椅子上,垫着脚把手里的酒壶高高举起,很是战战兢兢,

  底下一帮小姑娘转来转去地扶她。

  “阿婆,快别喝了,您都喝一坛了!”

  “阿婆您先下来呀,万一摔着怎么办!”

  老太太喝得红光满面,弯腰紧张兮兮地冲她们几个做噤声的手势:“嘘……小点声,被芊丫头听到就不好了。”

  闻芊:“……”

  杨晋望着她:“镇店之宝?”

  闻芊面色不改地解释:“镇店之宝今天喝得有点多。”

  为了将剩下的那点酒抢走,她着实费了一番功夫。

  老太太伸着两只小短手委屈万分的朝她身上够,“一口,就一口,最后一口……”

  闻芊绝情地避开,淡淡道:“得了吧,您这一口得有多实惠,我还能不知道?”说完,便朝她使眼色,“棠婆,有客人在。”

  闻言她终于消停了片刻,大约是眼神不大好,虚着双目对着杨晋那边打量了半天,最后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,掩嘴悄悄道:“新相好?”

  闻芊冲她狠狠龇牙:“甚么相好,临走前才和你说过的……你喝酒喝糊涂了?”

  棠婆这才恍悟,意味不明地长长哦了一声,讳莫如深地压低嗓音:

  “杨家的二杆子?”

  杨晋:“……”

  乐坊的小姑娘把一桌的残局收拾完毕,炉上煮好新茶,顺便逮着棠婆灌了两口醒酒汤,她眼里的醉意才有所好转,窝在椅子里直歉疚地拍脑门儿。

  “嗨呀……真对不住,我就是嘴馋,如今年纪又大了,喝两口就上脸,让大人见笑。”

  杨晋和闻芊在她对面坐下,淡笑着说无妨。

  棠婆起身给他倒了杯酒水,“快有好几十年没见过京城来的锦衣卫了,看见杨大人竟觉得有些亲切。”

  杨晋执杯奇道:“婆婆从前和锦衣卫很熟?”

  老太太咧着嘴呵呵一阵笑,“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啦,想当初婆婆我也是京城一朵花儿……估摸着,大人您那会儿爹娘都还小呢。”

  “您也是京城人士?”

  棠婆却不回答,只看了眼天色,捻着手念念有词的算道,“良辰吉时,来来来,大人难得来一趟,且让我算一卦……”

  杨晋微愣,没大听懂地“啊”了一声。

  老太太踩着凳子踮脚从立柜上捧出三枚被摸得光滑无比的铜钱,在手上神神叨叨地摇了片刻,哗啦往桌上一抛。

  随即定睛看去。

  “震上离下,好卦好卦。”她喜滋滋地握了握杨晋的手,“离卦为火,雷火冲天,此乃姻缘中的上上签。我果真没看错,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可喜可贺……”

  说完便双手合十,闭目自顾念了几句“无量寿福”。

  杨晋哑然半天不知道怎么往下接,闻芊身子靠过来,低声解释道:“这种话听听就行了。我在她的卦象里和谁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”

  “……”杨晋默了下,同样压低声音问她,“你究竟带多少人来过?”

  闻芊挑着眉轻笑,“想知道?”

  “就不告诉你。”

  杨晋看了她一眼,无奈的摇了摇头,不再多问。

  良辰吉时一过棠老太太便又踩着凳子把铜钱高高地放回原处,墙上挂着支碧青的玉笛,她边踮脚边道:“大人要是再早几年来,还能尝尝我那壶十年的土窟春。”

  说着发出一句“哎呀”,语气无比惋惜,“十五年的土窟春才是最香醇的,怪我没能管住嘴……除夕的猪拱嘴真是好吃啊,一口酒一口肉,不到半柱香就没了……”

  兴许是酒未全醒,说起话还是颠三倒四的,就在她搁好铜钱要下来时,袖摆不经意拂到墙面,那根笛子被打了个正着,毫无悬念地摇摇而坠。

  几乎同时,她的酒瞬间散了大半,神色仓皇,本能地扑过去。

  玉笛在落地前被人稳稳握住。

  笛身很纤细,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成两半,实在脆弱,索性眼下逃过一劫,并无大碍。

  杨晋松了口气,俯身给她:“婆婆,你的笛子。”

  手递来的那一瞬,棠婆盯着那支温润的玉笛有半刻怔忡,随即一改先前的神情,目光竟缓缓柔软下来。

  “杨大人您真是好脾气。”她唇边含笑,语气平和,“和我以往见过的那些锦衣卫,不大一样。”

  她把笛子接了过去,弓着腰缩回帽椅里。

  人老了总是越长越矮,很多时候更像是返璞归真,棠婆身上裹着厚实的大袄,坐着时整个人蜷成了一团。

  杨晋一直以为她疯疯癫癫病得不轻,但不知为何,见她抚摸那柄笛子时,眸中流露出的神情不算惊涛骇浪,却也百转千回。

  笛身细腻通透,在夕阳浓稠的华光下流光溢彩,棠婆那只皱巴巴地手摩挲着上面已有些斑驳的流苏,像是突然酒醒了,慢声说道:“大齐初设锦衣卫南北镇抚司,一是为伐乱党,二是为诛奸佞。在章和二十年,太/祖皇帝开始肃清党派之乱,便是一人有罪株连九族的瓜蔓抄。

  “锦衣卫到我家来时,我也才五六岁上下,说来算不上是甚么特别能记事的年纪,如今又过了大半辈子,真要我想,也不过是连蒙带猜罢了。

  “甚么爹娘,甚么兄弟姊妹,早就记不清啦……”

  杨晋不自觉地拧了下眉,朝闻芊看了一眼。她正在吃茶,表情并无波澜,好似全然没听见。

  棠婆这才把笛子放下,脸上带着笑意,“接下来可能要耽搁杨大人一些时间了,老人家的事,讲起来总是又臭又长。”

  她给他斟满酒,那是非常熟练的姿势,袖摆轻掩,酒壶自下而上,上好的西凤在白玉杯中打转,涟漪一圈一圈荡开。

  京城演乐胡同里的教坊司在黄华坊内,与云韶府不同,此处是官妓院的所在。

  慕容海棠就是在那里度过了她的整个童年。

  章和三十五年时,她抱着一把琵琶,在勾栏胡同中清弹了一曲,刚崭露头角的新面孔,很快便名声鹊起,传遍了京城。

  那是她风华正茂的年纪,颠倒众生的颜色令无数的文人名士趋之若鹜,几乎快被捧上了天。在正经演出了一年后,慕容海棠的花名便家喻户晓,无人不知。

  她开始被惯得有些骄矜,轻易不肯开口,待心情好时才唱上两句,若非王公贵戚,哪怕银子给得再多,也不屑于一见。

  北京的勾栏瓦肆和别处并无不同,坊间爱传唱些风流才子,雅士骚客的词曲歌赋。

  慕容海棠也不例外。

  新出的一支《借流苏》在她嘴里哼哼唧唧,长一句短一句的消磨,因为没兴致,连唱曲子也不正经。

  饶是这样,捧场的人竟也仍旧争先恐后。

  原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,却不想过了几日,在姐妹们的嬉笑声中,她发现坊间又出了一首名为《佳人调》的新曲,字里行间写的全是她当时骄纵轻狂的模样,其中甚至有一句“奈何她笑倚银屏由不觉”,所指所向再清楚不过。

  她忙看作曲者,果不其然,与《借流苏》相同,是个叫“归鸿先生”的人。

  明摆着是认为自己毁了他的词曲,特地写这一节来讽刺。

  慕容海棠登时气得七窍生烟。

  她倒也不服输,在心中计较了一番,第二日照常登台,这回她照常唱《借流苏》,却在每句唱词的最末多加了一个字,连起来正好是一句“狗拿耗子,多管闲事”。

  台上琴声悠扬,她清亮的嗓音把调子嚼得铿锵有力。

  一曲收尾,慕容海棠迎着掌声,朝台下挑衅般的一笑。

  虽不知这位“归鸿先生”是何许人也,但她有预感,今日他一定在场。

  仿佛打了一场胜仗,她欠身谢礼,款款下台。

  很快,新的词曲又传到了教坊司,慕容海棠拿在手中细读,这支《玉美人》讲的是位娇气的小姑娘和一个落魄书生同行上京的故事,通篇行文竟带着几分无奈。

  “……一番雷雨为哪般,公子千万难。”

  她坐在绣墩上噗嗤一下笑出声来,忽然就觉得这位归鸿先生很有几分意思,于是提起笔在词的后面又添了几句。

  “只怪学非所用,不知女子难养。”写完左右看了良久,甚是满意。

  那一段时间,教坊司的头牌花魁登台的次数明显比以往多了许多,慕容海棠的名气也是在此时达到的顶峰,与她一同成名的还有那位来历成谜的归鸿先生。

  每一次,她在勾栏胡同里唱完曲,归鸿先生的新戏便会如期而至,故事或悲或喜,各有不同,但字里行间却都是她能看懂的意思。

  可从始至终他们也未曾见过一面。

  她会在弹曲儿时把台下那些人一个一个打量一遍,猜测究竟谁才是本尊,高矮胖瘦,千人千面,在午夜梦回里描绘出别样的形态,如此这般地打发时间也颇有意思。

  就这么玩了大半年,慕容海棠终于腻了,要说的话越来越多,仅凭写词实在是局限,她想,若能书信往来似乎更省事。

  于是借一次唱曲的机会,她在唱词上提到,将把信放在教坊司后园中那盆海棠花的花盆之下。

  “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。”

  过了一日,信安然不动。

  又一日,仍旧如此。

  直到第三天,那封信终于消失。

  在第一次收到他的回信时,她几乎欣喜若狂,捧着信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看。

  松花笺纸上是笔锋端正的小楷字,墨迹仿佛未干一般,在灯光下尤为细腻。她甚至能透过这样的字迹,勾勒出那个清俊温和的下笔之人。

  大半年的日子里,由冬入春,回信渐渐从一张变成好几张,那些流转的信件皆被她仔细收在箱箧中,厚厚的攒了一大叠,闲暇时便拿出来翻看。

  清晨梳妆,傍晚行房。

  伺候的丫鬟经常看见她拿着信纸对镜微笑。

  慕容海棠觉得,自己大概是对他上了心。

  这种心境的变化是在一次服侍神机营副将李都督时开始的,很奇怪,当她躺在床上时,内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抗拒,随后这种情绪逐渐放大并付诸于行动。

  自小被调/教与男子曲意逢迎,那是她进教坊司以来头一回把客人推开。

  李都督与旁人不同,是武将出身,当时便扬掌从她脸颊打下,半边面颊瞬间高高肿起。

  一场雨疏风骤的夜匆匆结束。

  慕容海棠在将人送走后,平静地坐在妆奁前打开胭脂盒,遮盖脸上的那些伤。

  然而无论脂粉施得有多厚,嘴角的血痕依然清晰可见。

 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,她都没有再登台,也没有挂牌接客,对外谎称是病了,实际上也的确是在养伤。但直到伤好,她仍旧提不起兴致,整日整日地对着镜子发呆。

  像是魔障了似的,连着好几天不吃不喝。

  直到某天夜里,她忽然梦靥里起身,提笔写了封信。

  我想离开这儿。

  她说。

  信放在花盆下,照例隔了几日被人取走,但从此再无回应。

  就像是石沉大海,杳无消息。

  慕容海棠静下心平息调整了半月,心绪也逐渐恢复过来。

  她是自己想通的。

  教坊司中的官妓,若要赎身必得朝廷下文书批复才行,否则就算抱着大把银子也出不去,她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,也觉得自己那封信的要求或许过于苛刻,太难为人,他一时半刻束手无策也在情理之中。

  就在慕容海棠准备重新振作打算再排一首歌舞给他传信时,立夏的晚上,教坊里的大火骤然袭来。

  她在睡梦中被一个人大力拽起,罩上外袍趁着夜色狂奔,在身边无数的“救火”声,和背后耀眼的火光里冲出了教坊司如山般的高墙。

  夜风吹起衣摆,沿途的海棠花纷飞如雪,铺了一地的锦绣缠绵。

  饶是那人甚么也没说,慕容海棠却发现自己竟知道他是谁,没有意外,没有惊讶,一切顺理成章地自然。

  城郊的土坡上,老树笔直的生长,他将她抱下马,小道尽头停着一架不起眼的车。

  “你现在自由了。”他颔首示意不远处的马车,“想去哪里都可以。”

  和预料中的一样,他的声音清朗温和,说不出的好听。

  慕容海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,却没有说话,沉默之间,他将她的掌心摊开,放上一包碎银,再轻柔地合上。

  手即将抽走的刹那,慕容海棠像是回过神,猛地牵住他衣袖。

  “你不和我一起走?”

  归鸿明显怔了怔。

  她转身来,一字一顿的重复:“跟我一起走,好不好?”

  缺少明月的夜晚,他的容貌不甚清晰,但那双星眸却清澈明亮,正定定地与她相视。

  安静的四周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。

  慕容海棠等了很久,久到连她自己都快打算放弃的时候,他忽然吻了上来。

  和以往她所接过的那些吻不同。

  带着温柔,缱绻,还有怜惜。

  他笑了笑,将手轻放在她头顶,贴近耳畔,轻声道:“等我。”

  “等我。”他说,“明日,我来送君桥接你。”

  戌时二刻,天已经黑尽了,乐坊里却正值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,饶是在偏远的后院也仍旧能听到歌楼中的新声巧笑与管弦丝竹。

  树影在微风中摇曳成姿。

  杨晋和闻芊并肩走在悠长的游廊上。

  她在一片繁华中开口:“正如你所查到的,棠婆的确就是几十年前从教坊司那场大火里逃走的官妓。”

  杨晋颔首:“难怪之前锦衣卫来乐坊查案,会让你们如此紧张。”

  闻芊语意不明地哼了一声,没有接话。

  他问道:“那后来呢?”

  “后来?还能有甚么后来。”她语气带着轻嘲,“自然是对方失约咯,逛青楼的男子能有多深情?不过是露水情缘一场,这种私定终身的戏码在妓院里几乎天天上演,谁会放在心上。”

  杨晋不以为然:“火烧教坊司是重罪,那人既肯为她做到这个地步,我看不像是薄情之人。”

  闻芊笑道:“说出这种话,你显然还不了解男人。”

  他睇了她一眼:“你了解?”

  “我好歹也是风尘里打滚的,再怎么说看的见的也比你多啊。”闻芊走上去,促狭地抬起手掌摁在他心口,“杨大人没怎么逛过妓院吧?还是个雏?”

  他皱着眉避开,低声呵斥:“说正经事!”

  闻芊轻笑着哼道:“又动气,好没意思,开个玩笑都不行。”

  杨晋闻言不自觉收敛了一下表情,微微抿起嘴角,还未等开口,她却靠在一旁的朱红的木柱上,笑容深邃地望着他。

  “大人如此聪明,怎么连这点也要我提醒。”

  “棠婆当年可是教坊司头牌,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眼下又怎会用那时的花名,若被有心人察觉,岂不是找死?”

  他听完一怔。

  不禁暗忖。

  慕容海棠……慕容……她也姓慕容?

  “慕容海棠这个名字,本来就是假的。”闻芊缓缓道,“文采风流,还逛得起青楼,你认为,这样的归鸿先生,会是等闲之辈么?”

  杨晋终于神情认真地看着她,“你指的是慕容鸿文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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