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五章_姑娘请自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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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五章

  “随从回到府中时,天还没亮,他料想父亲应该睡着,便只打算悄悄地看一眼,留下一封书信再走,也不至于不告而别。

  “可就当他走进小院的瞬间,四周忽然亮起了灯,两个人影笔直的站在他对面,一个正是他的父亲,另一个的却是少爷。

  “也不知道这件事是何时被他们知晓的,只是看见老父亲泪眼婆娑地望着他,就这般四目相对,突然间,父亲便冲他跪了下来,老泪纵横地说‘你留下来吧’。”

  桌上那幅绚丽的秋夜,墨迹已干,老长随一点一点将它卷起。

  “他那时年轻气盛,也有几分肯为红颜孤注一掷的果断,但是这一跪,多少让他有些动摇。

  “随从的父亲是被老太爷所救,因为有主人家的收留,他们一家才能有今时今日。做人不能忘本,也不能不忠不孝。

  “正在他内心挣扎,进退两难之际,一直面无表情的少爷竟毫无征兆地倒地不起。

  “少爷本来身子骨就弱,这一次病得更加严重,躺在床上人事不省。唯一醒过来的一次,却是哇的一声呕出一口淤血,拉着他的手,不止一遍地哭喊着‘余归,我不能没有你’。”

  说到这里,他神色终于露出些许恍惚,捧着油布包好的画卷,望向门外沉沉的夜幕。

  “年少时,我曾亲眼看见少爷的手再也握不动笔,无论如何努力,纸上的线条始终是难以入目。他摔了无数的杯子,撕了无数的画纸,整日自暴自弃,借酒浇愁。

  “出于英雄相惜,我便夸下海口,要成为他的双手,为他画遍天下河山。

  “因而,当听到少爷说出那句话的时候,我不得不自认惭愧。”

  一直沉默的杨晋突然开口:“所以,你留下了?”

  “君子一诺,当守一生,是我食言而肥。”老长随轻轻颔首,“教坊司的事被慕容家悄悄压了下来,期间,我也曾去过几回送君桥,多方打听那人的下落,但始终没有音讯。”

  “想想已隔数十年之久,她眼下应该在世间的某个地方,过得很好吧……”

  灯火摇曳,这个故事漫长而跌宕起伏,从两个不同的人口中讲出来,竟有着不一样的感受。闻芊五味杂陈地坐在原处,一开始那满腔的恼意,至此却也被支离得不剩甚么。

  她说不出到底是眼前的这个人错了,还是慕容鸿文错了,仔细想想似乎各自难辞其咎,但当真计较起来,又好像每人皆有份不得已的苦衷。

  如果慕容鸿文不阻拦归鸿先生,那他便可以和棠婆双宿双/飞。

  但是抛弃老父,背信弃义的归鸿先生,又岂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?

  退一步讲,如果归鸿先生没有将棠婆救出来,这一切纠葛也就不会发生。

  可那样一来,棠婆这辈子便只能困在青楼妓馆,等着疾病缠身,早早离世。

  所以,是棠婆错了吗?若她不那么执着的等一个人,也许现在已嫁为人妇,儿孙满堂。

  闻芊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了一个怎么琢磨也不会有结果的怪圈里,她左右思忖,绞尽脑汁,才在心头体会到了一种“冥冥之中自有定数”的无力感。

  本想问一句,那你心中可还想着她?

  但当余光瞥到那片茂盛的海棠花丛时,又发现问不问也无关紧要了。

  悠悠生死别经年,此中有誓两心知。

  桌上的烛火爆出了一朵灯花,老长随把画卷放入锦盒里,顺手交到杨晋身边,“这幅画,我本想带进棺材,既然和大人有缘,就送给你了。”

  杨晋正要推辞,他已塞了过来,侧头对窗轻叹:“这场中秋夜宴,其实是我的主意。”

  “二十多年前,由于种种缘故,我不再动笔,大概是江南山水太温软,到了广陵,也不知为何忽地就生出些少年人的冲动来……闻姑娘,对不住你了。”

  此前还在感慨他的迫不得已,蓦地提起这事,倒把闻芊的怒意一股脑牵了出来。

  “您老人家可真是说得风轻云淡,若不是您这‘少年人的冲动’,那慕容鸿文能找着机会祸害人么?”

  亏得她事先吃了几颗楼大妈的独门药丸,否则,这会儿还指不定和谁鱼水交欢着供人欣赏呢。

  老长随向她赔礼道歉,“我们家老爷从前也不是这样的,只是那病随着年岁增长愈发的厉害了,再加上夫人去得早,久而久之,就成了现在这番光景。”

  想起之前在小径上听得的那番对话,杨晋也回过神,忙将闻芊拉到跟前,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,随即抬手覆上她额头。

  闻芊虽有些奇怪,倒也没避开,只歪头看着他:“怎么啦?”

  “你没事吧?”杨晋反倒是问她,“没感觉何处不对?”

  闻芊不解:“没有……这话怎么说?”

  “慕容鸿文给你的茶水,你可有喝?”

  “喝了。”

  闻言,他的神色倒是复杂起来:“……那你,没觉得不舒服?”

  她摇摇头:“他在我茶水里放东西了么?”

  杨晋目光躲闪了一下,到底还是咽回去了:“……没甚么,没事就好。”

  闻芊却偏偏不肯放过他,“支支吾吾的,肯定有鬼……告诉我又不会怎么样!”

  杨晋偏头掩饰性地握拳在唇下轻咳,想着该用甚么理由搪塞过去,忽然鼻中嗅到一丝焦糊的味道,未及询问,闻芊倒先开了口。

  “你有没有闻到甚么?”她轻嗅,“难道火这么快就烧到这里来了?”

  屏风后的确有光在微微闪烁,杨晋正觉奇怪,按理说山庄如此之大,就算一处着火,也不会连成片全都燃起来,目光流转之间,身侧有一物缓慢滚出,引线火星斑斓。

  那一句“小心”还未出口,炸/药的热浪袭面而来,他就近揽住闻芊的腰,疾步扑了出去。

  背脊被草地上的碎石硌得生疼,闻芊抽了口凉气,刚要抱怨,只见杨晋飞快用胳膊护住她的头,几乎用整个身子将她罩住。

  巨大的轰鸣随之而起,其中夹杂着茶碗碎裂的声响。

  她当即一震,忙从杨晋颈项之间抬起头。

  小木屋的后面,明晃晃的火焰争先恐后地往上奔涌,慕容鸿文不知是几时出现的,他脸上带着似喜非喜,似悲非悲的笑容,身形佝偻地拄着一支木拐,仿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支撑在了上面,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杨晋和闻芊的身影。

  满屋是飞扬的画卷,被火舌一寸一寸地吞噬殆尽。

  他想起自己胆战心惊风光过的那数十年,到如今大厦倾塌,倒得片瓦不剩。

  想起从今往后的街头巷尾,流传的不会是那个文采斐然的慕容先生,他的臭名会留存百世,千年万年还被人津津乐道。

  想着想着便突然大笑出声。

  为什么旁人有的,他没有。

  为什么旁人可以享受的,他却不行。

  慕容鸿文弃了木拐,用已然不成形的双臂紧紧拥着老长随。

  “余归啊……”他笑过后,又泪流满面,呜咽道,“余归啊,我不能没有你……”

  刺目毒辣的烈火将他瘦削的脸庞照得格外棱角分明,凌乱的发丝上沾着火星,只疯了一般来来回回的重复着这句话,到最后,喉中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哭泣声,像个行将就木,奄奄一息的老兽。

  而老长随自始至终也未曾回应过他,好似已经沉淀了许久的石像,从头到尾,满身风霜。

  杨晋恍惚看见他掀开眼皮,那神情正像是在说,这份人情今日终于还完了。

  被烈火吻过的水墨画在地上蜷曲成灰。

  山山水水,世间百态。

  这两个年少时相伴长大,却身份悬殊的知己,磕磕绊绊的走过了几十年的岁月,从惺惺相惜,到虚与委蛇,最后还是殊途同归了。

  火势四下肆虐蔓延。

  杨晋正准备起身,周围的火舌引燃了慕容鸿文背脊上的炸/药,几乎是在刹那,殷红的火光四处飞溅,残缺的躯体连倒下的过程也没有,很快便被新的一波大火吞并,两人就在他的眼前堙没,消失不见。

  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,以至于闻芊仍还原地坐着,愣愣地没有回过神。

  爆炸的火星子将地上尚且生机勃勃的草木烧得滋滋作响,房梁倒塌,轰鸣此起彼伏,嘈杂的烟火遮掩了某些细微的动静。

  海棠花丛被人踩出了一串蜿蜒曲折的脚印。

  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那人满足地轻叹一声,“我早该知道的……”

  清亮的泪水沿着苍老而布满皱纹的脸颊缓缓滑落,风烛残年的她眸中依然带着欣慰的笑,“归鸿先生,不会是言而无信之人。”

  不知几时醒过来的慕容海棠,站在那片灼热的火海之前,已不再明澈的双眸里却熠熠生辉,这刻,她不痴了,也不疯了,像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。

  闻芊看着前面的背影,预感不好的油然而生,她挣扎着爬起来,叫了声:“婆婆!”

  硝烟弥漫。

  带着火星的尘埃从视线里飞卷而过。

  慕容海棠踩上石阶的那一瞬,滚滚的热浪撩起干枯凌乱的银丝。

  她好似回到了很多年前。

  一身华服锦绣,黑发如瀑,垂在耳畔的步摇叮当作响。

  头顶的明月温柔而动人,京城的演乐胡同内,精致的花灯穿街而过,到处是珠帘绣户,青楼画阁,箫鼓喧空,丝竹缠绵。

  那时她还未曾老去,也未曾贪恋情爱,她生着绝世的容颜,坐在教坊司的高台上,怀抱琵琶低吟浅唱。看无数人为她倾倒,一掷千金。

  熊熊烈火中,忽然飘出一段纤细悠长的嗓音:“归去兮——”

  仿佛有个纤细而玲珑的站在那台阶之上,低回婉转的腔调被轰然砸下来的木梁所掩盖,掀起的灼热气流迫得闻芊不得不抬手遮住脸。

  “醉里关山魂梦长。

  “望白云飘渺,碧水茫茫。

  “回首明月成霜……”

  这支时下流传的曲子在她口中反复吟咏,又在空气里悠悠飘荡。

  “闻芊,回来!”

  杨晋猛地伸手拽住她胳膊,骤来的爆炸将他二人整个弹开,单薄的屋舍已不堪重负,塌得面目全非,杨晋抱着闻芊地打了好几个滚方才停下。

  院中的海棠花被殃及池鱼,鲜艳的花瓣在灼烧之下迅速枯萎。

  闻芊从他怀中挣开,目光几乎要钉在那片火海里,接连不断的爆裂将火石四处飞溅,在她面颊上擦出一道血痕,她却也浑然不觉。

  蓦然像是回过神一样,闻芊站起身便要往前跑,杨晋眼疾手快将她拉住:“别去了,来不及了!”

  她听不进去,奋力想推开他,杨晋没了办法,只能伸手用力把她拥住。

  “慕容鸿文在里面备了不少炸/药,你这样进去会死的,闻芊!”

  她倏地一怔,四肢仿佛不听使唤,仍由他拉着步步后退,只定定望着那片大火,随后竟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。

  杨晋听得心头一紧,终究还是咬咬牙,狠下心一把揽住她的腰,朝前路疾行。

  小木屋虽已成残垣,但爆炸声依旧不断,后路已被截断,对面只有一汪深不可测的湖水,湖面被焰火照得波光粼粼。

  山庄里的池塘是引活水,此处在山腰,定有水路相通,思及如此,他深吸一口气,带着闻芊一头扎入其中,顺水而流。

  背后的焰火直冲入云,那满地跳跃的火光,是千万朵盛开的海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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