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章 第四卷 下_皇后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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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2章 第四卷 下

  第八章:新风

  又是一年晚秋时节,天穹如洗,桂子初收。三宫六院,余香飘散。

  我和善静尼姑漫步于林苑之中,善静尼笑着说:“皇后圣睿十六年到长安的时候,皇上让我到桂宫教授你朝廷礼仪。当时他说:‘姨母,朕交给你一个女孩儿。朕想让她当朕的皇后。你要用心的第一件事,是让她喜欢上宫内的桂花。’一晃过十年了,皇后风采胜极,桂花开满宫城,都没辜负皇上的心意。”

  在姨母的面前,我总脱不去一丝少女时代的羞涩。我二十六岁了,正当盛年。桂花不论开或不开,好像融入我的信条里。它不怨秋风,不从群花,唤回心底的春意,洒向人间都是爱。

  告别了善静,我回到太极宫。琴声悠扬,是“流水”之曲。圆荷为我披上纱衣,我静静依在廊下听琴。金灯之旁,上官看着太一弹琴。一声一声的流水音,都是上官一点一点灌到孩子的心田里去的。太一虽然只有七根手指,但弹琴并不比常人逊色,也是他自己肯用心。

  人道是太一天姿秀绝,怎知道先生育人的辛苦。天寰日理万机,霸业定后,政务比之前繁了一倍。我童年失学,不能说知识渊博。因此太一的师傅,便要承担全部的责任。他教他六艺,也教他为人。太一一曲奏毕。肃然起立,到案边倒了一杯茶,奉给上官:“先生……”

  上官喝了一口,道:“此曲弹得比以前进步了,但还有不足。”

  太一生就珠耀玉润,明眸白皙,笑起来秀发如画:“我就知不好。我在宫中少见其他孩子,找不到多少知音。”他给右手戴上蓝丝手套。

  上官笑着道:“此言差矣,谁说知音非要是孩子的?我,你的父母都是你的知音。何拘泥于年龄,身份?渔夫可以为圣贤知音,老者也可以为孩童知音。”

  太一靠紧他说:“渔父听琴,可以说是知音。但琴音也不是一个人内心的全部。”

  “太一,红尘之中要找个和你心思一致,共呼吸,同命运的人,难比登天。知音,不必是那些能全懂你的人,而是那些愿意懂你的人。你将来要君临天下的话,哪里能找到几个知音?大臣,后宫,能懂你的人,就是难能可贵了。”

  太一用手指揉了揉鼻尖:“……我最乐意当父皇的儿子。皇太弟,是我五叔,名分已定。”

  他神态还是不脱天真之气,可言语十分认真。

  上官沉默片刻,微笑着拍了拍太一:“将来的事,不该揣测。顺天应人吧,不然就是逆行。”

  我点头,走入殿中,笑道:“怎么,家家不能当我太一的知音?”

  “家家回来了。”太一朝我跳过来,我婆娑他的头颈。他对先生吐舌:“让家家听去了。”

  上官起身,问我:“师兄还不到?近日首次开科取士,可别让他操劳过甚了。”

  我叹息:“要我可以代劳就好了。九品中正制延续数百年,科举制推行自然是头等大事。虽然他早就有心拔擢寒门素族的文人,我主持的修文殿编书便是个伏笔。但现在真要以人才为上,阻力何其之大。就说满朝文官,从尚书令崔大人到吏部尚书杜昭维,户部尚书谢如雅,谁不是高门子弟?皇上已经取了折衷,将科举和品第制度结合。一半一半的来。但是朝野上下,观望议论,以为废祖制不妥。你最清楚天寰,他决心一事,无不尽力而为。就说这几年,均田制,租用调制,统一度量衡,发行五铢钱,哪件不够他操劳的?”

  上官默然,我对圆荷招手:“今日的晚膳,先热着,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回呢……。惠童不是去文德殿给阅卷的大人们送汤饭了?皇上他吃了人参汤吗?”

  圆荷稳当当的说:“遵命。惠童已传信来,各位大人都感激皇后的关怀。皇上用过汤了。”

  我曾答应十年一放老宫女。许多人今夏都拜辞中宫还乡了。圆荷却发誓永不嫁,只能留着。

  虽然现在她和惠童等于我在宫内的左右手。但我常错觉圆荷是一夜之间变成大人的。

  我想那是因为我溺爱这个丫头。虽然我对她的宠爱,但绝不能流露到超越界限的程度。

  好多人抱怨亲人,说总把他们当孩子。其实,这只是一种爱意。

  “爹爹,爹爹。”跑到外头去翘首以待的太一眼尖,发现了以银烛宫灯为前导的皇帝。

  他跑着去迎天寰。天寰本来好像正思索什么,看到了太一,就笑道:“慢点慢点,别摔着。”

  他趋步去,把太一抱起来:“越来越沉了。唔,”他用手掌罩住太一的耳朵:“秋凉了,傻孩子站在外头等我,不怕着凉?”

  太一笑盈盈的:“恭喜爹爹开科举,从此鲤鱼跳龙门啦。”

  父子走进大殿,我把太一拖下来,小声嘀咕:“那么大的孩子,你还爱抱着。”

  天寰只是笑。他正处于男人生命里魅力的巅峰,容光外映,秀色内含。

  “凤兮凤兮在,那么一起用膳。”他说话不容人违抗。

  我们常是三个人在一起用膳,因为天寰说“朕以一人治天下,不是天下人奉朕一人”。因此膳食简单,并没有多少菜品。天寰大约饿了,吃得津津有味。觉得好吃,便推到太一的面前。

  太一左手执筷。他吃相特别优雅,从不挑食。

  上官不是第一次和我们全家用膳,但是这次他吃得很慢,不时瞧瞧我们。类似久别重逢的那种目光,让我觉得不安。想起来,曾经的十年之期,就要差不多了。……我慌张抬头瞧上官。他温柔似水的眼波凝在我脸,这时才飞快的撤开。

  我是自私的女人。我暗地里希望他能忘记那个十年,帮着我的丈夫,孩子……我……

  “洛阳的大运河开凿就要完工了吧?”天寰突然问上官。

  国家统一后,上官除了教习皇子,大部分的精力还是花在了工程上。他不仅主持加高加固长安城墙,而且将长安的格局更为细化,精致化,在长安内外大量种植花木,使得长安的风沙减退了威力。天文历法,农业工具,本草药学,他都能把心得传授出来。不过,什么都比不过大运河的建设,更能让上官牵挂了。他和天寰对洛阳,感情特殊。

  上官想了想说:“是啊,赵王去洛阳督阵后,工程的进展更快了。明年春天,江南河,邗沟,便能和永济,通济两渠连成一体,从此南北航运无阻,是百代之盛事。我们在元石先生那里为弟子的时候,不是就梦想这么一天吗?所以说,统一虽残酷,是不得不进行的。”

  太一点点头。天寰放下筷子,道:“五弟在洛阳雷厉风行,恐怕得罪了不少的人了。这次科举,有两个举子大胆上书……方才在文德殿内,崔僧固因为诧异,脸色都变了。”

  阿宙这几年里,用心读书,只管军政,并不怎么出声。谁知道到洛阳主管一个工程,倒又让人怀疑不满起来。

  太一张大了眼睛,天寰不说下去。用膳完毕后,他对太一道:“昨日要你学的古字帖还没有写完吧,你先去写,写完了再来给我。”

  我牵着太一的手,把他带到殿西的书案旁,拿出古帖,给他磨墨。

  太一是个机灵鬼,他转了转眸子:“家家,有人说五叔坏话?”

  我没有回答,继续磨墨。等墨黑匀了,我笑着说:“太一,宫内宫外风雨多。我们要让你知道的,不需要你问。不想让你知道,你问了没用。幼而学,长而壮。你现在首先要好好练字,多学历史,多看人。历史,可以知兴衰,引以为鉴。人呢,分两类。正人君子,就像你的镜子,你可以对他们整理你自己。小人佞臣,你自己成了他们的镜子。你心底光风霁月,你为人端方大度,就照出他们的丑恶来。明白了?”

  太一“嗯”一声,就提笔写字了。我陪坐一会儿,替孩子调节了宫灯亮度,给他加件半臂衣。见他聚精会神,才慢慢的走到正殿。上官的声音如丝绒触感般:“当文臣要比带兵好做人。赵显这几年,虽然将长江南岸的蛮荒之地全都讨伐过了,且大获全胜。但他每次出征,都是秉承了你的旨意啊。江南平稳,那是因为你免了几年赋税,又多用谢弘光之类南方士族名人治理地方。现在释其兵权,江南便无大将。万一有变,又是灾难……”

  天寰说:“赵显不知伪装,口无遮拦。真有异心的人哪里会放在口上呢?他与五弟向来不合,太尉府的人给他穿小鞋,便更激化了矛盾。他们互相牵制,本不是坏事……不过,五弟有储君之位……”他停下了话头。

  我拿起天寰手边两分卷子看,原来都是用春秋战国的兴衰,提醒皇帝集权。

  阿宙,赵显……此二人看似军权在手……但天子还是可以控制的。

  我笑了笑:“这卷子写的有学问。”

  上官一笑,天寰问:“何以见得?”

  我将卷子合起来,长踞道:“居然把从古到今,上起夏商周,下到春秋战国。几乎所有的逆子叛臣都写一遍。不是博古通今,通读史籍,何以能为?只是历朝历代虽然东宫□□,大将谋逆屡见不鲜,但有几个皇帝同你一样?他们骂二赵,就把你当昏君了。你还能宽宏大量,与挚友商讨研究。可见国家言路已大开,所以大家才能忠言直谏。”

  “依你之见,我应该如何对这两人呢?”

  我抿嘴笑道:“我可不敢说,这位还写了‘莫听哲妇之言’。我再乱说话,便更是陷你为昏君了。”

  天寰不说话,思考了一会儿,用朱笔在卷子上各写一个“阅”字,叫来百年:“把这两卷退回文德殿。”

  百年一顿:“万岁还有何旨意?”天寰摇头,百年忙退下了。

  上官望着秋风,起立道:“今秋露水多,我还要赶回去收取花园里的夜露。”

  上官如今全吃素,修道学仙日趋严格。因为他的盛名,长安城内外仿效思慕的子弟不少,有上门请求拜师学仙的,被他一概拒绝,他说是“学仙乃天机,不可传人”。

  天寰和我看着他离去,面面相觑,我和他都不愿提十年之期。

  新朝建立,已经三年。我记得未央宫盛筵之后,我便作为中宫上表言事。

  表上对朝廷有四大请求,一是劝农桑,薄徭赋。二是以道德化天下,王公以下皆习论语。

  三是重编官制,重考百官进阶之法,地方吏权归中央吏部。四是行宽大之典,减免酷刑。

  我特别送给皇太弟一本论语。只有第四条,直到上个月皇帝才允准我。

  灯下,我靠着天寰,他看着我用朱笔将原定刑律上的“夷族”,“车裂”等一条条删除。他突然用长长手指挡住我的笔,道:“到今日,你已删死罪四十五条,删流罪八十条了。你的仁心,已可以了。”他说完,将我的笔夺去。谁知朱笔尖上的朱砂色,溅在我的鹅黄裙踞上。我故作生气:“我还没有删除完毕,你就不容了。看,新裙子都坏了。”

  天寰叹息,摇首展颜:“不是我不容,而是你已到了我的限度。天下风波,至此而定?未必。上官如今要学仙了,他是不肯多说的。我不能为了博好名声,而放弃了我的本色。不过……”他的唇凑近我的脖子:“虽为天子妇,你爱惜节俭总是好的,这裙子……”他俯身,用朱笔在我裙子上挥洒。我一动,他便用手掌拢住我的腰。

  我脸热,口里好像有了桂花酒的味道,我说:“太一他……”

  天寰又用墨笔添绘数笔。裙子上,多了几枝清艳桃花,灼灼其华。

  我将手放在他的肩上,他离我近了,雪后松林图,荡漾在桂花的馥郁里。

  我愕然发现他墨黑发中,有了一根白发,伸出手指替他拔掉。

  我说:“当皇上真难,你生了白发。”

  天寰停了一会儿,才说:“记得我们渡江初年,我看到五弟也生了白发。五弟不易。”

  他抱着我的腰,轻声说:“大概再过几年,我便彻底老去了。白发与红颜相对,你莫厌恶。”

  我知道他故意逗我,笑道:“你什么时候年轻过呢?可我与你命中注定是青山白水,相看两不厌的。”

  我一扭头,太一正拿着书帖来寻我们。看我在天寰怀里,他小嘴一动,忙把书帖放在地上,自己用双手把眼睛遮起来。我忙抽身,理理头发:“太一过来,我和你爹爹正在商量刑律。”

  太一还是蒙着眼睛,贝齿微现。这小孩暗暗在笑呢。天寰偏头,走到他身边,把他手拉下来,严肃地说:“爹爹正在和你家家说笑,不是定刑律。你写的字……这句最好。”

  我走过去,太一念到:“孩儿最爱这句。君臣同德,天地同气,以康九有,以遂万物。”

  天地同气,润物无声。第二年的春天很快就来到了,大运河落成。我们率百官,太一行幸洛阳,准备从洛阳到扬州南巡江南。

  到洛阳,必然要见东都留守阿宙。到扬州,赵显与我们再见,正是上官的桃花三季之说。

  行宫之内,阿宙和天寰絮叨离别之情。阿宙将一些土产送给天寰,说:“重阳节到,可惜七弟病废。不然我三兄弟聚首东都,一起登高,会何等畅快。”

  昭阳殿大火后,元旭宗彻底在家养病。他受惊后,行走不便,精神虚弱,无论什么名医妙药都不成。天寰对小弟怜悯,每隔几日,便派宦官前去送赏赐。元旭宗每日读“老子”篇,养花养鸟,王妃织布下厨,教养子女。夫妻俩比普通的百姓更闲适。

  听阿宙谈起他,我的眼前浮现出今年中秋后,去燕王府看他们夫妇。七弟靠着藤床,身上搭着一条棉胎,在院子里歪着。他手拿一淘箩碎米,一把一把喂小鸡。小鸡啄食,他看着微笑,好像人世间乐趣莫过于此。临走他还说:“多谢皇后皇上。臣弟不济事,苟延残喘到今天,只能白拿国家米禄,还让兄嫂费心。”

  我想到这里,朝院里望,老朱护着太一骑着玉飞龙。

  如意跟着马尾跑,迦叶赖在石头上吃花生米。阳光下,孩子们都像春雨后的秧苗。

  阿宙走来,自己替太一牵着马缰,道:“是不是好马?通人性,又忠诚。”

  太一现在由老朱传授武艺,不仅能操纵马匹,还能挽弓,左手的剑法,日益进步。这又要提起上官,是先生替他用木头和铁,做了一个类似手的机关。关节可以活动,但也只能用在这些武力技能上。太一常带上那机关,戴上头套,别人乍看,也不觉得他奇怪。

  太一道:“五叔的马是我见过最好的。”

  阿宙注视他的右手,叉腰笑道:“其实我早有此意,只是舍不得。此次皇子到东都来,我便把这匹白马送给你吧。”

  “使不得。”我脱口而出,玉飞龙与阿宙形影不离,怎可从将军的战马变成孩子的玩物?

  太一听了我的话,忙说:“谢谢五叔,但我不能夺人之美。”

  阿宙摸着玉飞龙的鬃毛,道:“身为皇帝皇后之子,可没有夺人之美的说法。玉飞龙老了,该有个安静的去处。就算我寄放在太一那里吧。”

  玉飞龙跪下,长嘶一声。阿宙拉拉它的耳朵,不再说话。

  在洛阳,天寰第一次领着我母子去乡间看农舍。微服私访,走访农家,对太一算是新鲜的事。

  洛阳附近的平原,在这几年繁荣一片。草堂春绿,竹溪空翠,浣纱人倩。

  天寰柱着竹杖,问太一:“你知道什么叫农人三苦?”

  太一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:“……是春耕,夏种,秋收吗?”

  “是啊。”我得意。比起那些不知米从哪里出的纨绔子孙,太一要好得多了。

  我们靠一家农舍篱笆旁休息。一个老农妇正在编鸡笼,招呼我们道:“客人进来坐吧。”

  五六个农家稚子,正在院子一角玩“摆战阵”游戏。见太一进来,就拉他参加。太一眼一亮,回顾我,我首肯后,他便跟着孩子们去。

  老婆婆端出两个小凳。让我们坐在她身边,一边编笼一边问:“你们不像本地人,是不是到洛阳来做生意的?”

  “老人家为何如此猜?”天寰拿起竹篾,眼望着老婆婆。

  “俺活到这岁数,见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呢。你一定是个做生意的。往来这路上的客,大多是生意人。生意人有钱有见识,所以讨老婆都找漂亮闺女。俺虽老眼昏花,可能马虎看到人。你娘子算个让人开眼的好模样。你别跟着别的年轻人一样三心二意。”

  我噗嗤一声捂住嘴,天寰忍俊不禁道:“我忙着做生意,哪有闲力气?”

  老婆婆说:“大运河开成了,经过本地去江南做生意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。洛阳地界好。还记得俺年轻时在长安边的娘家,那时候长安的水土就不太好了。所以俺耍个心眼,非要嫁到东边来。那些……是俺孙子。儿子们都在田里忙活,媳妇们送饭去。只有俺老头儿在里面。喂,老头子?”

  一个老头从屋里蹒跚出来,跨坐门槛上,气喘如牛。

  天寰向他拱手问:“老人家,这几年的光景怎么样?”

  老头说:“总要比以前好……,文成帝那时候,俺们可活不下去。现在的皇上能文能武,传说他是个残暴斗狠的……,可俺们老百姓只管过日子。日子好,皇上就是好。日子不济,皇上名声再好,没用。皇上爱打仗,打赢南朝,总算消停了。于是搞些新的法子造福农民。有的法子不错,有的法子就不怎样。”

  老婆婆瞪眼:“老冤家别胡说,小心杀头。”

  我瞧了天寰一眼,他饶有兴致问:“老人家见识到底比我们年轻人深远。可皇上施新政于农,百官赞声一片,天下连年丰收。怎么还有不足的?”

  老头道:“大兄弟你做生意的?看你雪白斯文的模样,更像读书人。反正你没有种过田。皇上坐在金銮殿上,讨个老婆也是皇帝的女儿。他们有好心,但跟那群富贵人家出来的大臣商量着,不能全替俺们想周全。打个比方说。统一了,全国都用一样大小的铜斗量。官府收租子倒是开心,可俺们呢,平白被铜斗量多收了几斗去。朝廷按一夫一妇算赋税,妇女多是不能下田的。男孩儿长到十七八,成了家就多个负担。还有就是五铢钱了……自从有了五铢钱,钱里掺蜡的缺德事就没有少过……。”

  我插嘴:“皇上不是已下令封掉蜡的产地了?没有蜡,如何造劣钱?”

  “那肯定不够的。”天寰对我们说:“如今就要拿一些人开刀,才能彻底杜绝□□流通。”

  日头偏西,老人夫妇与我们聊得甚欢,我不得不咳嗽提醒:“我们要赶路了。”

  天寰这才站起来,他手下的鸡笼子竟已编好了。老婆婆合不拢嘴:“小娘子有福,嫁到这么个灵巧后生。俺从不不看错人,他一定会把生意越做越大的。”

  太一正指挥群儿戏战,这时候才依依不舍道别。农家小儿围绕老夫妻送他,一个小孩还赠他几个彩色石子儿。

  我们三个走了一段,回头见鸡皮鹤发的老婆婆扶着老头儿,还在挥手。

  天寰对太一说:“一个光在深宫的人,就是天下的井底之蛙。当皇帝,一定不要光信赖大臣们,要自己体贴民情。”

  我羡慕得说:“老人家夫妻恩爱,儿孙满堂,这日子挺好。”

  太一摇头:“家家说的,和孩儿想的不同。一家的好日子,不比天下人的好日子。光是在农家舒服,不如我爹爹家家,也救不了众人疾苦。”

  天寰拍了一下他的脖子,低头嗅着他身上的香。太一痒痒,笑着躲到我的身后。

  炊烟袅袅,田垄春光一片,生机盎然。

  天寰对我说:“铜斗此时还不能废,以后可以换成陶制的。至于夫妇,只要按一户算,妇女可以不算徭役。我已经把成丁的年龄,从十八变成二十一岁。以后,五十以上人都可以免赋税。至于□□,不法官员的名单已有了。在新法典颁布前,必须严处。朕……也不能顾及几个大将大臣的面子了……”

  我点点头,握住他的手。太一捉到一朵蒲公英,鼓足腮帮,吹散开。

  清风自东方来,我和天寰拉着太一的手,向着太阳闪耀的地方前进。

  第九章:藏弓

  大运河的开通,引得南北万物尽得意。我指点太一看江南景致,荞麦青青,两岸红豆。

  碧波春水,洗尽前代铅华。淮左名都,陌上有千万缕柳丝,剪却残阳,渐可藏鸦。

  “这就是江南……是家家的故乡吗?”太一与其说提问,不如说是在惊叹。

  我回答:“是啊……,但我养在深宫,扬州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。”

  御驾南巡,本来该声势浩大,扬扬赫赫。天寰此次南巡,虽为了皇家体面,不能说一切从简。但以视察工程为主旨,事事都加以节制。随员除了少数在长安的大臣,精选的宦官宫女,就多是用阿宙的府员。行程到了扬州,便是最后一战。赵显骑着啸寒枫,在岸上迎候。

  战功为这位庶民出身的汝阳郡王增加了更大的光环。许是岭南的日晒,云贵的瘴气的缘故,他反而比以前显得黑瘦了。他恭敬的给我们叩头。天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一番,道:“朕在扬州只呆五日,切勿扰民。扬州虽物产繁盛,朕一概不收。”

  赵显尴尬笑道:“浙西有寇,臣剿乱后才赶到扬州。臣大字不识几个,地方上文官儿的事,臣从来懒得管。臣只担心万岁在江南的安全。别的事儿没来得及过问。皇上选了春天到扬州,皇帝皇后还要在江南行亲耕礼,亲蚕礼。臣记个礼仪的名字就费力的要命。”

  “你劳苦功高,朕何尝忘记?只是守江南,光是马上功夫实在不够……”天寰说:“平身吧。”

  赵显退到边上:“臣是皇上的马前卒。国事好比臣的家事,臣推不开。”

  天寰细细一想,默默一笑。阿宙扫了赵显好几眼。

  我对赵显亲切微笑,让圆荷端给他喝新酿的梅子酒,他一饮而尽:“先生……他没来吗?”

  “没有。”上官对于大运河的兴趣,似乎只到洛阳为止。他推辞了随驾南巡。

  到了行在,皇帝与皇太弟前往寺庙奉香听禅师讲法。赵显又来求见我。

  我叫他坐了,他不肯。半晌,才在我面前的地上坐了,卷起战袍说:“臣等着跟皇后说事儿:臣将军府有个从官,是守桂宫那会儿的兄弟。臣去浙西,留他在扬州办接驾的事,突然被抓了去。刑部说:他私铸钱币。按特旨,名单上的人一律要斩首。他有没有铸□□,臣不敢说,不过这人是条好汉,以前跟着我出生入死的。能不能求皇后……”

  我已知道他有求于我。怪不得皇帝说不怕伤了几位大臣的面子……他算是其中之一。

  我看他眼里尽是疲惫,脸色萎靡。他维护兄弟,愿同生死。战时是长处,此时乃是他的短处。

  我想了想,此事颇为棘手。我就不正面回答,温言问:“赵显,你吃饭了吗?在江南找到合适的姑娘吗?此刻不是正式的宫里,不必对我称臣。”

  赵显摇头:“还没有吃,不是惦记那兄弟吗?我打完南越国,压倒大理国,又跑出来浙西的强盗。哪里有空成婚去?本来,我这辈子就打定主意光棍一条,赤条条来无牵挂去。皇后……那事情你怎么说呢?”

  我坦诚相告:“那名单,是各地查访来,刑部吏部一起核定,皇上批准的。你的手下,虽然在战场是条好汉,但利用你在外打仗的时候,中饱私囊,毁坏币制,却很卑鄙。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。我只是后宫的主人,尚且常用法度约束宫人。皇上一国之君,更不能网开情面。我若为他求情,自己可怎么管束宫廷?赵显,我求不得。”

  赵显憋闷良久,说:“皇后讲一句话也不行?”

  我黯然摇头。

  他又着急说:“我不要汝阳郡王的位置,能保住他脑袋吗?皇后……你帮帮忙。”

  我又摇摇头:“对不起。”

  赵显直视天空。忽然站起来,大声道:“他们哪里是整治我的人,分明要整治老子。”

  他个子大,声音一高和吼似的。琉璃器皿震动不已,几个宫女都吓得缩了脖子。

  “皇后面前,不得失礼。”惠童向前跨了一步。

  我摆了摆手。我还是坐着,静静注视他。他那样的男人,不过一时的脾气,火发了便好了。

  我笑道:“赵显,莫忘了上官先生给你的话。”

  赵显自觉失态,他连忙又跪下了。我知道他的心思,并不怪他。只说:“你先回去吧。明日帝后行二礼,保驾之事,不可马虎。”

  我等他走后,吩咐惠童说:“赵显累坏了,取几道菜,并酒,人参,全赐给他。”

  惠童点了点头,立即就去办。我想起赵显的言行,颇为担心。大将最忌讳“骄横放肆”。赵显现在虽说并不骄横,但比以前要放肆了……不是好征兆。

  晚风卷帘,太一跑进来,给我一片桑叶。

  “家家,这是蚕宝宝吃的呢。明天我陪着父皇去耕田,你就要喂蚕了吗?”

  “是啊,我从来没有喂过蚕,太一也没有犁地过。爹爹就是为我们俩,才选烟花三月南巡的。太一,记着你是吴王。江南地的人民,都看着你呢。”

  太一睫毛扑扇,脸色微红:“我才在后面,那赵将军嗓门好大。”

  “赵将军嗓门大,因为山里长大,因为他压不住火。这不好,可我能原谅他。你……别跟爹爹提。小题大做,就更不好了。”

  太一点头。我拿过桑叶,放在手心,说:“咱们中国丝绸是最出名的。开了运河,南方丝绸就能跟着米,大量运到北方。你爹心眼大,要重开天山丝绸之路南北道,还要开泉州港运丝绸去远国呢。丝绸昂贵华丽,老百姓穿不起,家家小时候也穿不起。……你喜欢丝绸吗?”

  太一笑了笑:“给别人,我喜欢。给自己,我不在乎。真好看的人,不打扮也好看。”

  第二日,我早早就来到了行在前面搭起的帷幕里。

  江南官员士族的母妻,在外面立得密密麻麻。

  罗夫人等在帷幕口,恭迎我入内。帷幕里,谢夫人指挥着十来个侍女。

  雪白的蚕,在藤的架子上蠕动。下面有一大筐的桑叶,还带着新摘叶上的露水。

  按照既定的仪式,行香后。我取一些桑叶,在砧板切碎,而后放上藤架喂蚕就好了。

  仪式只是仪式。但仪式总有目的,今天是要宣扬农本,鼓励丝织业,稳定江南人心。

  我默默祝祷,眼光习惯性溜过周围的面孔。好像有个人脸色像蚕白一样。

  我提醒自己庄重,不要分心。放下香,我俯身到筐内选取桑叶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听到一种细微的声响。声音难以名状,让我联想到暗夜里罂粟花瓣的凋落。

  我已把手插到了桑叶中。忽然,我的五指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了,凉滑湿润。它在动。

 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。我仿佛石头般,一点不敢动。很久之前,我在掖庭有类似的记忆。

  我脱口而出:“蛇。”原来,桑叶里藏着一条蛇。女人们一片尖叫。

  我告诫自己别动,深吸一口气,我还活着。它方才没有咬死我,是我的幸运。现在我若再动,蛇一定攻击我。脑后,罗夫人喝斥道:“镇静。”

  谢夫人在我面前,她双腿不断哆嗦:“皇后……。”

  圆荷跪下,掐着自己的脸。

  我闭了眼睛,手指逐渐麻痹。这是蓄意的谋杀,定是一条不大的毒蛇。蛇在女人柔暖肤上似乎感到舒坦。如绿绒般的桑叶逐渐移开,金环状的鳞片若隐若现。我恶心而难受,似有无数的蛆顺着我的咽喉爬行,让我汗毛倒竖。有人吓哭了。谢夫人瘫坐在地上。

  我低声说了一句:“我还没有死。”

  帐篷里丢根针都听得见,帷幕外的女人们,还在春光丽日里面窃窃私语。

  蛇。我对于蛇,知道不多。可我只能自己救自己。在西川游历时,听人说山中有蛇……

  我嗓音都变了,只听自己的声音:“罗夫人,守着帷幕。谢夫人,你令卫士们迅速去取些鲜竹子来。圆荷,皇后车驾里的药箱子,找找红瓶子的雄黄。把先生给我的白玉瓶子拿来,解毒的丸子,只有你知道……”

  蛇把我缠得更紧了。随着时间的转移,菱角型的蛇头终于从桑叶里探出来,有人捂着嘴哭。

  我屏息静气。那蛇如同和我游戏一般,缠住了我的整个右腕。冰冷的尾巴在桑叶里扫来扫去。

  我全身都是冷汗,因为我是弯腰的姿势,不知道这种姿势能坚持多久。

  我想到了“死”。我可不愿意死。我合起眼睛,想象自己只是又经历一次手术。

  老和尚不是说:我被我所爱的人杀死?我根本不爱这条金环蛇。我想到这里,忽然觉得好受些。她们都回来飞快。我吸了好几口气,才说成话:“把竹叶放到后面堆起来,圆荷你到我身边来,顺着我的胳膊,往下撒雄黄,来,夫人取药丸在我的嘴里,圆荷也吃一颗,别人离得远些。”

  竹子引蛇,蛇怕雄黄,药丸可以解一时剧毒。我嚼碎了丸子吞了下去,松了口气。

  我轻轻说:“乖,下来,下来。”

  蛇终于松了下来,它舍弃了我的手臂。激烈的抽动着,游走在桑叶筐附近,向着竹叶游去,才到门口,便被卫士打死了。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我甩了甩手,环视四周:“圆荷到帐子外,另取一点桑叶,亲蚕礼继续进行。”

  我右手不听使唤,只能在罗夫人的帮助下,左手把切碎的绿叶洒给那些蚕。

  等我进行完。我才坐下。

  我让人关闭帐幕,说:“我知道那人就在你们里边。”

  罗夫人惊魂未定,她思索后说:“桑叶摘来后,妾身检验过。皇后在外面和江南妇女谈话时,还没有蛇。”

  我嗯了一声,笑道:“好,可见更是在你们中间了。我进来,别人都注视我。那人便将藏在身上的蛇,藏到了筐子里面。蛇不会老实很长时间,因此都是算好的。不过,那人必定在自己皮肤上涂满了蛇药。防蛇药膏的香味,圆荷,你个四川女娃肯定记得。你们过来伸出手,让她一个个闻。”

  我眼睛一晃。角落里,某个侍女脸色惶白。见我凝注于她,她跪了下来:“……皇后饶恕……”

  “你那么大胆子,还要我饶恕?你是什么地方来的?我于行在没有见过你。”

  “她是赵将军府的奴婢,熟悉采桑。所以跟其余两个,被派来助亲蚕礼。”

  赵将军?我吃惊,想不出赵显的奴婢为什么要害我。难道我看错了他?

  “奴家在将军府有个情郎。因为他造□□,关在牢里等死。原本将军说皇后来了,便替奴家说情,可皇后不答应。奴家想:破坏了亲蚕礼,害了皇后。皇上便没空关心牢里那些人了……。到时候,请赵将军再把我哥放出来……”那宫女说到这里,说不下去了。

  我对罗夫人说:“把她送皇上处置,来龙去脉问清楚,留下卷宗。莫冤枉了谁。”

  我摸了摸苍白变形的右手,抑制不住的恶心,但我走出帷幕时,只能淡定如常。

  回到行在,我洗了好几遍。手指险些坏死,还是麻木,缺乏感觉。圆荷替我搓。脚步声匆匆,我身子一挺,天寰进来,他沉着脸拉过我的手。我勉强一笑:“我命大。但我不喜欢蛇。”

  他使劲把我的脸按在怀抱里,我就想哭了。我咕哝:“我一向讨厌蛇。”

  “是我疏忽。我已经知道了……。赵显……,我着御林军侍卫们先收缴他的将印。请他去一次刺史府。五弟带扬州刺史共治此事。”

  我点点头,想起来不对之处,说:“元君宙与赵显不合,你让他去?”

  我仔细思索,道:“赵显虽然没念过书,性子急。但我觉得:他对我是忠诚的。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犯罪的兄弟,让人害死我?那年你在掖庭病危,他发誓效忠你我。赵显要害死我,等于谋反。那他还不如直接指挥人谋刺你和弟弟,儿子有利可图。赵府的侍女要么是自己糊涂,要么受了指使胡说。其中肯定有蹊跷。”我抽了抽冰冷的手:“亲蚕礼,还是进行完毕了。莫因为风波而连累君臣之情。”

  天寰拿出一罐油膏,帮我擦在手指上。油膏一擦,失去血色的手,发热发红。

  他肃然说:“赵显,不够谨慎。他为了兄弟,倒向来可以两肋插刀。以前他在四川,就老爱说:‘兄弟如手足,女人如衣服。衣服可以不穿,手足不能不要。’当日他因为胡说得罪了蓝羽军中的雪柔。才郁郁不得志,不受重用。还是我当军师,才提拔的他。听说他昨晚因为你不肯答应他徇私,而暴跳如雷,对你大吼……?”

  我要开口。天寰不悦的皱起眉峰:“你别再包庇他。他这次即使不是幕后指使,也不可饶恕。他无人臣礼,目无法纪。用人大意,防卫渎职。这些罪名,你包容得了,众人无法包容。光华……,你有时候很坚强勇敢,但你的本心太善。你庇护那些亲近你,对你好过的人,你相信那些人的誓言,诺言。所以你吃了不少苦头,你也注定成不了女皇。”他最后一句话,铮铮有力。

  我不语。赵显已经在天寰心目中失宠。在亲蚕礼之前,毒蛇就爬进了赵显这片桑田了。

  功高盖主,本来是最忌讳的。虽然赵显并没能到威慑主人的高度,但他已引起了皇家的警惕。阿宙这个皇太弟,又不被赵显放在眼里。他手下的人,与赵显府的人互相仇视。

  我忽问:“天寰,你故意叫阿宙去审问赵显?”

  他是存心试探这二人。他不置可否。

  赵显被“请”入刺史府,自然死活不认为主谋,到后来干脆不开口。不过赵显手下的一些属官被送到扬州刺史府以后,都纷纷开口,指控赵显目中上人。他曾经讲过不少在普通人眼里:对皇帝不尊,对太弟不敬,居功自傲的话。

  阿宙的长史沈先生,当然一条不漏的记录下来,送给皇帝过目。

  那个侍女虽然被刑讯再三,还是咬定她一人所为。

  我知道赵显的为人。他心里没太多的尊卑贵贱,爱说话。但是谋反,谋杀,不是他做的事情。

  天寰每日批阅全国各地送来的奏折,不管外界多大议论,他都泰若磐石。我终于忍耐不住,问他:“天寰,你就看着?刺史府在皇太弟的面前,只能唯唯诺诺。沈谧的用刑手段,是残酷的。难道非要他们逼得赵显承认谋反?”

  天寰笑涡一动:“这乃第三天的夜里了……。我们快离开扬州了。□□案不论,不过监狱里发生的一切,我都了如指掌。沈谧虽然是儒士,但自有一套不流血的文雅的酷刑。所以赵显手下越来越多松口,转为攻击赵显。他是有功,……我为何给他一块免死牌,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闯祸。”

  人如雪,月如霜。墙上光影摇移,好像人心浮动。

  天寰把阿宙的奏折给我看:“五弟这次倒没有落井下石。他只是把一些实际的情况反映给我。他也说了,他唯恐手下问刑失控,要求刑部审理定案。”

  阿宙现在做的,正是皇帝所需要的。

  “五弟是皇太弟,我不能不给他权利。他曾经和赵显并肩战斗,但到了今天,不可能握手言欢。这次南下,我并没有想要去掉赵显兵权。但这几天的审讯,听到了那么多他所说的狂言,让我难以挽回。江南是需要赵显,但如果朝廷只能用赵显一个人来守卫江南,将是朝廷的悲哀。在新征服的土地,身为大将,蔑视皇家的任何权威,都会造成可怕的危险……。我就是因为这几年松下来,差点在这个城里失去你。赵显,君宙的矛盾迟早激烈。我选弟弟,就不能选他。”

  我叹息一声:“你要夺他军权?”

  “我们一起去西厅吧,他正在那里等待我们。”

  赵显已押解到西厅?我心一慌,跟着天寰穿堂而行。赵显跪在石阶下,双手被反绑。

  这胡须满面的狼狈汉子,就是赵显?是少年万骑相随,壮年指点南麓的赵显?

  赵显大声说:“皇上,皇后,臣冤枉……。臣没有叫人杀皇后。臣平日酒醉嘴上没把门,但苍天在上,臣哪里有一点反心?”

  天寰居高临下俯视他,表情漠然:“你不冤枉,你活该。朕告诫你什么,上官对你说过什么……皇后如何护着你?她被你差来的奴婢差点害死,她身为中宫被你当头大喝。可是方才,她还想保全你,为你说话。她怕什么?怕你在权势下丧命,怕损了朕一员虎将,怕伤了那许多年建立起来的信赖和情分。可你呢,居然说你冤枉。你渎职,便是你的头等大罪。有人在背地里罗织你罪名,有人密切注意你的鸡毛蒜皮,你为何让人抓住把柄?你为了图痛快,是否说过‘皇太弟以前就是被我追的丧家犬。我只不是皇帝的弟弟,还有哪样不如?’等等的话。”

  赵显张大蓝眼睛,好像在竭力回忆,爽快地说:“臣是讲过,但臣没别的意思。”

  “别的意思?你说国事是你的家事。你以为是尽忠亲热,皇弟觉得你放肆,朕也不快。

  朕家的事,不是你的家事,而是你的国事。”

  赵显咧嘴一笑,有点凄苦,有点滑稽。我心里一冷。

  “臣真没想杀皇后,臣是给桂宫看门才混到官职的。皇后待臣怎么样?臣清楚。臣不会搬起指头砸自己脚。赵王手下的沈先生,视臣为眼中钉。除掉钉子,是他得意。臣不过一死而已,碗大的一个疤。臣此刻就求皇上以玩忽职守罪,赐臣一死。臣算报恩了……”

  天寰冷冷瞧他一眼。赵显大喊几声:“皇上……”天寰负手而去。

  我呵斥道:“赵显,你这莽夫!我看错了你。皇上要杀你,为何让你来行在见我们?你知道大丈夫和小人的区别吗?大丈夫忍辱活着,是为了天下。而小人,就是因为忍受不了屈辱,所以只求死个痛快。”

  赵显的蓝紫色眸子,在火把下闪着光。他没有动弹。

  我对他背后的侍卫说:“去,给他松绑。安置好等皇上发落。”

  我又吩咐:“去扬州刺史府,召沈谧到东厅,说是让他来接收赵将军。”

  对沈谧,我忍耐已久,该是他受到教训的时候了。

  红烛高燃,我和□□个婢女都等在东厅。沈谧稳稳进来,发现了我。

  圆荷关上了门。他迟疑片刻,下跪:“皇后……有何事吩咐臣?”

  我一挥手,宫婢们把亮晃晃的刀背都加在他身上。沈谧吃惊:“皇后欲用私刑处置臣?”

  “你知罪么?”

  “未知。”

  我一声冷笑:“挑拨亲王和大将的关系,就是大罪。你为何不喜赵显?那时候,你看到六王和赵显吵嘴动手,就挑拨殿下说:赵显因为和六王有隙,才故意拖延营救。你以为我不知道?”

  “臣不知道皇后所指。皇后,您可有什么证据?”

  我没有证据。但我要给他一个教训。谁容他在阿宙身边如此嚣张?

  我正色道:“如果你还要挑拨皇帝和亲王的关系,你就罪该万死。”

  他被刀背压得太不起头,但只笑了笑:“对此指控,皇后又有何证据?自古以法治不法。赵显将军虽然曾为皇后亲卫,受到皇后的眷顾,但法不容情。扬州出事,他同时犯有渎职和大不敬罪。就算有金牌,得以不死,也该解职囚禁。”

  我叹息而笑:“以法治不法。而你在我眼里,是不祥。法不能治不祥,天自然会治的。沈谧,你当谨慎。你是名士出身,你舅舅张季鹰曾托我给你一信,我一直存着,此刻给你。你虽然聪明,但未必能懂得其中深意。有勇或有谋的人,世上太多了。假如你觉得可以由此修身治国平天下,可以成为一代名士,说明你还不成熟。天降不祥,指日可待。”

  沈谧接了信,宫女们把刀拿开了,我说:“送客。”

  我回到寝室,天寰正在翻看卷宗,却不是使女行刺案子的卷宗。而是列了数目的一大捧卷宗。好像是□□案所有涉案人的口供。他握着笔,微笑着出神。

  扬州之案,推倒了汝阳王赵显。婢女谋害皇后,从前是株连九族的罪行。而这次皇帝没有旨意,就无人敢于提起。赵显的部下,甄别后,编入京城禁军和各地府兵。皇帝不许任何将领收编他们,而是直接统辖这些军人。我以皇后的私库,代表皇家给这些军人,每人发了一笔款子,聊作安慰。士兵们本来久战而疲,虽然失去了头领,但得到了实惠,激烈的情绪,也渐渐被压制了。

  我们带着赵显回长安,只在长乐宫内逗留一日。青山的黑影,在故宫无处不在。

  赵显匍匐在龙座前,眼睛恢复了神采,虽狼狈,不消沉。

  “皇上,臣愿意听个宣判。有的事儿,臣想明白了。想不明白的,就不能想明白,下辈子再想。臣就是那么一个人。强扭的瓜不甜……,皇上对臣教训也是白操心。臣仗打过了瘾,郡王也当过了,所以死而无憾。”

  我擦了擦眼睛,道:“免死金牌在,你不会死。而汝阳郡王的职务,皇家并不会削的。”

  天寰举起了酒杯,杯中酒映双阙。对面山岭,雨中春树万人家。

  他望着赵显,对我点头示意。他终于走到赵显身旁,说:“其实,朕已经替你想了很久了……有个归宿……”

  我掩门退开。对赵显的安排,是我和天寰共同决定的。

  阿宙立在池边。樱桃蜕尽春归去,石榴花在他身后如火如荼,而他无动于衷。

  “皇上到底要如何处置赵显?”他问。

  “你希望如何呢?阿宙,这次他要是被处死。你可是直接得利者。沈谧等人严刑逼供,你别说你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。”

  阿宙凤眼一挑:“我从未要他死。但你以为皇帝没有猜忌他?赵显走到这路,是早晚的事情。在四川,我就晓得他有一天栽跟头。他平日说我的话,我何尝告诉了皇帝?这次,连神仙也不能帮他隐瞒了。为大将的,皇家客气些,赏赐丰厚送你回乡。不客气,就找茬处死,还要史官写你狂妄。”

  他看着雨丝:“看着赵显的下场,奇怪了……我总觉得自己也不好受。这倒不是骗人。除了对你的感情,小虾,我发觉其他一切都在变。赵显下面,又轮到谁呢?”

  “不管他怎么样,你只是你。你要做你自己的主心骨。那个沈谧,记得你好象说过平天下后,送他回家隐居。为何现在他居然在你身边,以你代言人自居?”

  “天下算平定了吗?一年之内,不起战争。我就立刻将沈谧送走。”阿宙神秘的一笑。

  一年之内,便又要用兵?他是怎么知道啊?

  我气道:“没有他,你打不了仗?你对他好,他说不定要把你拉下地狱呢。”

  阿宙笑道:“没有他,我不是不能打仗。大哥没有上官,不能打仗吗?我对沈谧,和大哥对上官差不多。”

  “他不是上官。”

  “嗯,是啊,除了上官自己,大概哪个男人都成不了他那样子。”阿宙说:“上官早年还有活气,如今越来越像仙人了。”

  斜风细雨,一个僧侣走来。他步态矫健,对阿宙全然不见,只对我潇洒合十。

  他就是赵显。皇帝为赵显考虑的结局,是叫他出家。对阿宙,可谓意想不到。

  阿宙沉默,他伫立着目送赵显离去,并没有压倒长期对手的得意。

  山中暮鼓,我想到了上官曾经爱说的一句古话,这几年他从来没有再说过。

  “狡兔死,猎狗烹。飞鸟尽,良弓藏。”

  良弓该藏,不是烧毁,不是折断。阿宙的心里,能懂吗?

  长乐宫的夜,是漫长的。聚也终需散,既然是帝后之路,总要走向高处的孤独。

  除了彼此需要彼此慰籍,还能选择什么呢?红烛罗帐,春雨绵绵。

  只有此时,皇帝可以毫无防备,皇后可以意乱情迷。

  原始得近乎野蛮的律动,带来了温暖。这样的美,残酷而真实,就是不加粉饰的生命。

  梦醒时分,长乐钟鸣。雨过天晴,彩云飞过。

  当人不再奢望的时候,奢侈会不期而至。紧接而来的夏天,对我就是如此。

  第十章:凤归

  五月五日端午节,重重珠帘内,尽是换了夏装的青葱人影。好一派清新致爽。

  我让惠童把艾草人挂在宫门楣上。我不指望草人辟邪,只是点缀节日太平。谢夫人,圆荷在菖蒲花荫下包粽子。谢夫人的粽子小巧玲珑。我笑道:“到底是江南粽子,比江北粽子精致。”

  谢夫人说:“我还记得江南的端午节,赛龙舟的时候,美男美女倾城而出。哪里是看龙舟,都是在看人呢。少女怀春,少男钟情,风流都跟戏文一般。长安的端午就不热闹。皇上不好奢,百姓不来事。偏皇上今日非但不休假,还要带着皇子皇弟去察看黄河水利……”

  我往粽子上缚五彩丝绦。太一是孩子,但天寰已经有意让他旁观旁听朝政。

  我将八只粽子用匣装好,吩咐惠童:“让中使快马送到终南山上官别业。”

  太一的童音:“家家,我回来了。”

  我猛站起来,忽觉阳光刺眼,一阵头晕。我捂住胸口,谢夫人机敏,跟着扶住我。

  我对她摇摇头,对太一张开手臂说:“今日那么早了?”

  太一靠着我的耳朵低声说:“爹爹和五叔还在外面议事呢,我想你,就先回来。今天可是端午节。对了,在御车里爹爹跟我说:好多年前家家当新娘的时候,就跟他去黄河岸边,是为了圆个龙凤的秘密。爹爹好卖关子,说要等我长大了,才会告诉我秘密是什么。”

  龙凤的秘密。就是北朝祖宗的那个宝库。我想了想:“爹爹不是卖关子。那秘密必须要皇帝才可以知道。国家初建,国运日益昌盛,太一要帮着爹爹积累,可不能当败家子。”

  太一乐呵呵:“我晓得。”

  他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递给我:“我做的。奉献给家家当节礼。”

  原来是一台微小的水车。我惊讶说:“你做的?别是先生帮着你的吧?”

  太一黑艳艳眸子光彩四溢:“就是我自己做的。”

  他眉头一皱:“先生越发爱学仙问道了,我又不能阻止他。所以,我就想在先生变成上仙之前,多学点本事。将来他万一走了,我只能靠自己。”

  我心思一动:“你想不想学仙?”

  “不想。”太一坚定的说:“神仙要抛却红尘家人,我舍不得,做不到。神仙固然能遨游天地,但像我爹爹那般不做神仙也能掌握乾坤。”

  我让人蒸粽子去。口中发苦,头晕不已,只是硬撑着。

  左等右等皇帝并不来,我先让太一吃了粽子。他不肯动:“家家也吃点。”

  我咬了一口,味同嚼蜡。太一变色:“家家,你难受吗?”

  他丢下粽子,擦干手搀着我。我低声:“今儿过节,我不舒服不宜声张。你陪着我到帷幕里歇息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  我躺在帷帐里的长榻上。太一替我抹去汗珠,拿了把芭蕉扇,立在我身边如扇着。

  芭蕉扇影摇着,我渐生倦意。

  上官撩开帷幕,走了进来,他足下流云,宫内的凿井花纹,瞬间消失,成了团团紫气。

  “先生,你来了?我还让人送去粽子给你。”我说。

  他的脸庞,就和青城山傍晚茅舍里我们邂逅时候一般。美得不可思议。

  他温柔说:“你让我陪着你,别让你一个人。我陪了。现在时候到了,恕我不能再留。”

  我拉住他飘飘衣袂恳求:“太一还小,你答应教养他的。”

  他微笑,如同夜樱。花瓣散落,他的身体化于无形,我猛地醒来。

  太一双手托腮,跪在榻前:“家家,做梦了?”我松开他的袖子。正殿隐隐传来男人说话声。

  太一悄悄告诉我:“爹爹和五叔来了。爹爹让我守着你。他们怕吵到你,所以把晚膳移到外殿去用。”

  我起来,太一搬面铜镜,帮我理头发。他叹了口气,悻悻说:“家家,怕是又要打仗了。”

  “什么?”我放下梳子:“你听你爹和五叔说的?”

  “他们没有对我说,但我从他们话里猜出来的。五叔说江南去掉赵显后。有少数旧势力蠢蠢欲动,会联合浙西流寇起事。他自请抚镇江南。爹爹就说:等夏天过后再动手不迟。爹爹还说赵显之勇虽然可挡一时,但好比金银花茶。热性有血毒的人,只要几天不喝,隐患就会成疖。他偏要把这个隐在江南皮肤下的疖催熟成痈,然后一举割掉。从此就不能死灰复燃。”

 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。阿宙渴望带兵到江南平乱,一展雄风。天寰呢,从来就是反反复复两头下棋,他明里暗里都有盘算。江南不收赋税,大批任用南人,是国家财政和吏治所不能长期宽容的。浙西流寇不灭,是因为有大族财力支持,才能得以存在。赵显出家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,江南头顶好比少了座大山。一小撮的阴谋家,毕竟是不能用仁慈永久压制的。

  我在扬州遇刺,虽然原因众多。但也说明朝廷统治在那里还不稳固,因此天寰兄弟都有心思。

  我拉着太一走出帷幕。夏风里,阿宙正在抚掌而笑,天寰注视弟弟,脸颊上挂着笑涡。

  太一正要说话,我捂住他嘴,把他拉到帷幕后:“我们不过去了,让你爹爹和五叔多说会儿话。你知道五叔是你爹爹养大的,小时候也在这儿长大。”

  “嗯,知道。所以……五叔才当皇太弟?”太一问。

  “他当皇太弟,实际上倒是帮了我们母子。爹爹只有你一个小孩,南征那会儿你更小。立了他,便断绝了闲言碎语,稳定了人心大局。大臣们再也不会因为家家才生了你一个,逼着爹爹再纳妾。你呢,因为不是皇储,所以能自由些,安全些。”我捏着太一头颈后皮肉:“现在你慢慢的长大了…………”我不说完。

  太一道:“五叔疼我,送我玉飞龙。”

  太一从春天开始,每日练习骑马。玉飞龙因为他专用,所以就在太极宫后,搭了一个马厩,阿宙王府里专伺候玉飞龙的一个宦官也跟着进宫,到皇子名下管马。

  天寰每日天不亮就要上早朝。太一有时也会跟着起床。

  等送走了父皇,他经常会去马厩去给玉飞龙喂食。

  听惠童说:玉飞龙对太一十分恭顺,太一有很多话也肯对马匹说。

  我并不禁止太一这样做。皇子也是孩子。他可以亲历亲为,有所钟爱。

  我小时候,就常常偷跑去逗弄父亲的老白马。

  风铃一响,天寰迈步入内:“娘儿俩说什么悄悄话?”

  “即知是悄悄,皇上何必刨根问底?”我调侃道。天寰道:“脸儿黄黄的,病了?”

  太一问:“五叔走了?”

  “没有,正在门口看星星呢。你出去,我和家家就来。”

  太一瞅着我们无声一笑,去找他叔叔了。

  天寰拉过我的脉搏,笑道:“我是好久没有给你诊脉了。这几年你身子逐渐好起来……,当年上官……”他住了嘴。

  我问:“要是江南有乱,真派阿宙去啊?”

  天寰嘘了一声,他把我按在榻上,自己蹲下,低头按着我的脉。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听他呼吸长短不均,问:“怎么,旧病复发了?”

  阿宙和太一的笑声传进帘子。我心一凉。

  天寰摇头。他抬起脸,眼里闪着夏天的星波:“好像真是旧病复发啊。”

  他傻笑一会儿,跪着把头搁我的大腿之上:“夏初,想不到太一之后,我们还能有太二。也许有生之年,还会有太三,太四。这几年你身体健壮了许多,再生孩子就不会太危险了。你愿意给我再生一个孩子吗?”

  我从榻上滑下来,同他抱在一起。阿宙笑声朗朗,正同太一说各星星的名字。

  天寰收了笑容,暗黑的眸子,就如湖面波光粼粼:“先不要泄漏,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。……大约要到明年早春才能出生。那时候,江南的局便彻底定了。”

  阿宙在洛阳囤积有十万的兵马,江南,可以让这支人强马壮的队伍有用武之地。阿宙把这些人从洛阳转移到遥远的南方,恐怕还有消除皇帝疑虑的意思。自从皇帝借机收了赵显的人马后,各大将人人自危,善自防闲。阿宙身为太弟,是沸水边最近的蚂蚁,当然不能自安。

  我不愿再想那些复杂的事情。此刻的欢乐,是我们两人的。还能怀孕,令我喜出望外。

  天寰和我一起走到廊下,太一指着天空:“那就是参,那就是商,据说是兄弟星。”

  阿宙打量着我,过了一会儿,才对太一说:“星星都是一样的。谁能说清楚哪颗近些,哪颗远些?参商不过是文酸的杜撰。”

  天寰仰望苍穹。好像那只是一面镜子。我把手放在腹部,我不希望阿宙和天寰成为参商。也不希望太一和弟弟有参商之时。让我生个宝玥般贴心的女孩儿。人们说女儿才得父亲的真传。她会有雪色的皮肤,水样的眸子,浅浅的梨涡……让她能描画丹青,能嫁到宫外快意山水。

  国家有皇太弟。而中宫在第一皇子后再次有喜。对于朝局来说,并非大好消息。因此我忍着辛苦,减少露面。除了几个左右的亲近人,消息密不透风,连太一都被蒙在鼓里。

  八月末,南朝旧家顾氏,何氏,袁氏等三家并浙西农民,联络受赵显案被免官降职的五个朝廷官员。在杭州,越州,福州起兵。檄文送到时,天寰和我在文德殿接见新一批修文殿学士。

  当年为我编著书籍的年轻人,逐渐步入中年,担任要职。他们的位置,被各地通过科举和推荐的人才所代替。皇帝特许修文殿学士门从北门入禁中。修文殿的学士会受到皇后庇护,已是公开的秘密。

  我读了檄文,道:“三家旧贵,不知变通,遇到新朝,就难免失意。而五位官员,纯因为失职怨愤。身为须眉,为了自己的富贵爵禄而胁迫当地军民反抗,不是太残忍了吗?”

  天寰悠然对那些青年说:“国家已名正言顺,他们与国家战斗,不符人心。皇弟南下,乌合之众不过三个月便会瓦解。然而,这檄文之慷慨流畅,令人欣赏。可惜这样的人才,不到朕的朝廷来参加科举。你们要记住这个人,将来只要有可能,朝廷不会杀他。”

  第二天,天寰临未央宫,号令在洛阳巡视的皇太弟即刻南下。大运河的存在,让进军十分快速。皇帝还拉出了那痴呆的孩子炎全,驳斥流言,说明南朝废帝活的很健康。

  我以皇后和故国主人的名义,隔帘参与朝会。发明文号召江南军民不要盲从。

  忙碌半日,天寰去户部过问军费,我回到太极宫。雨脚歇处,上官先生侯在海棠花旁。我觉得每次见他都珍贵。我拉着他的袖子笑道:“先生今日下凡?”

  他说:“为了江南叛乱而来。他们不成大事。但孙照帮你所藏妙瑾公主,恐怕会被乱者利用,以她名义造反。夏初,你真不准备向皇帝公开妙瑾的去处?”

  “这是我的事情,我不会告诉他。假妙瑾平乱之后,一定被杀,我救不了。但真妙瑾好多年前就隐姓埋名,在敦煌郡安家。我每年都派人去观察她,她长大后专心慈善,救济孤儿,毫不关心政事。如果只是因为她是曾经的妙瑾公主就该死,那么皇帝和我都没有颜面。”

  上官笑了,他停了半天道:“你说的对,我本不该问。我小时亲眼看到父亲被政敌暗杀,尸身躺在庭院花丛,血流满地,情景终身难忘。可皇家之内,互相残杀层出不穷。对于浙江的用兵,我有点失望。那群人早有反迹,师兄在江南也有人为他提供各种情报,可防范于未然。师兄养痈,自有他的目的。他是要转移在洛阳的兵马,要再试探他弟弟,但天下一统,皇帝如此殃及池鱼……。记得当年在四川,我对你说北帝什么吗?哎。”他笑叹一声:“没想到师兄就是他,于是就花去了我们的十年。”

  我们的十年,大家都老了十岁。有些记忆,只是我和他的。

  我记得那年在青城山茅屋,他对我纵论天下力量。给了北帝“行事乖张,手段残酷”八字。那时候他是隐逸少年,而我是懵懂少女,传说里的北帝,兀自在金色阴影里。

  他慢慢说:“斗转星移,十年已过去了。我的所学都写在册子里,放在太一书房内。有了书,孩子留我无用。我的祖宅,还有些亲戚住着。终南山的上官别业,我捐献你建立皇家书院。我曾说过,太学以外,全国应多设书院。为了纪念师傅元石先生,请把它命名为元石书院。”

  我不语,摸了摸宽大裙子下隆起的肚子。

  我脱口而出一个疑问:“当年我生太一后,先生给我吃的香气丸药是什么?”

  他目光清澈,并不回答,俯身凑近我,蓦然拉起我的手腕。

  我看不懂他的表情,暖意从他的身上传递到我的手上。

  “夏初……”他喉咙哑了:“夏初啊夏初。”他好像是怜悯我,又好像只是感慨沧桑。

  “是的,我又怀孕了。”我简明扼要说。我最不想瞒先生。

  我又说:“不知道是男是女,可我想让你给孩子取个名字。”

  他点点头,放开我的手,侧过脸去:“我会去杭州一次。等明春,孩子该出生了。我会想好一个名字的。我答应陪你活十年,因为这新的生命,我会再等一段日子。请你们原谅我的逗留……”

  他说什么请我原谅,明明我想拖住他,但他要那么说,我心里一堵:“先生为何要去杭州?”

  “凤兮凤兮,为何去杭州?”天寰在远处出现。

  上官道:“这次战役,叛军最后肯定会用杭州城为末期的防线。我曾经去江南,爱杭州之美,清艳秀出,天然绝俗。画船载入孤山,半湖□□,乃是梦中的家。我不能眼看杭州变成废墟。君宙好战,沈谧好斗,我不去,杭州会成死城。而我一个人匹马就能进入杭州城。”

  天寰皱眉:“我宁愿失去杭州,也不愿失去你。”

  我正要劝说先生。上官说:“战争才开始,阴谋并不成形,杭州叛乱的将士心不定,才可能听我劝说。如果战斗开始,大军到达杭州城。他们一定死守城门抵抗。我一个人去,叛军总不见大惊小怪的派支军队来对付我,若只派将领来,我就能利用他。我从无官职,倒是有名声……他们不会杀我。不让我去,我也会去。我不是为了你的皇朝,而是为了我自己的梦。”

  他说完便离开。第二日,他果然动身去杭州。接下来的秋日里,杭州城被他一个人劝动,守城将士杀死长官。叛军迅速瓦解。而阿宙率军一直攻击到海上,火烧连营,连克福州,越州。

  朝廷在冬季开始的时候,平息叛乱。皇帝此时才对外公布中宫待产的消息,于是祝贺表堆满太极宫。上官一直滞留在苏杭地。天寰命阿宙分十万兵在江南各大州府,准他带其余三万到洛阳。新年之前,天寰寄御诗给洛阳阿宙,以表思念之情。阿宙不得不奏请入朝。

  我身子日益沉重,胎儿常常在里面动。看来这小胎儿脾气比太一暴多了,日夜都不老实。和上次一样,神医子翼先生,女医卞夫人都被安置入宫。

  元日,天寰第一次带着太一参加百僚朝贺会。

  那孩子端丽仪表,优雅举止,慈和态度,瞬间传遍长安。

  有一种人,具有磁石般的魔力。只要认识他,便会喜欢他惦记他。太一,便具有这样的天赋。

  长安的爆竹声里,雪花飘落。阿宙,上官都是今日到京,而我还未见到他们。

  谢夫人做了两件新袍子送给太一,迦叶贺岁。迦叶一眼,就抢了红衣鼓着拳头说:“大红最威风。”

  太一抱着碧色道:“我倒喜碧青,先生总穿青。”

  谢夫人低声对我说:“红色,照例给皇帝之子的。”

  我随口道:“小孩子家,喜欢便喜欢吧。他们一个陈王,一个吴王,没什么大分别。”

  迦叶咬着烤肉串说:“五叔回来,我又要回赵王府了。”

  罗夫人拖着他去睡觉,他不肯走,和太一咬耳朵。太一点头,小哥俩相视而笑。

  等迦叶去了偏殿,太一小心翼翼靠着我腹部:“家家,它又在踢了。”

  小生命的孕育,对太一是新鲜事。我摸着太一披散头发:“想要弟弟还是妹妹?”

  “弟弟。”太一不假思索。

  天寰拿着几本奏章过来,问:“为何要弟弟?”

  太一说:“二叔战死,六叔遇难。爹爹只剩两个弟弟,七叔又病了。我这辈也才四个男孩。”

  天寰沉默良久,才说:“有弟弟,你家家就偏心喜欢弟弟了。”

  我白他一眼:“皇上胡说。太一,不论弟弟妹妹,家家都会平等对待你们的。”

  太一摇头:“我才不怕家家偏心,弟弟肯定很胖很可爱。我都要喜欢他,别说父母了。”他飞速瞟了右手一下。

  天寰放下奏折,过来抓住他的手:“我最受父皇宠爱。后来你五叔受宠,父皇跟我说:无论谁得宠,天寰最重要。你是长子,得到第一份父子爱,他人莫得比。我对太一,就象父皇对我。”

  太一把头埋在天寰的胸襟里。我隐约听到马嘶。寒气逼人,雪比方才更大了。

  第二日清早,天寰照例四更赴朝会。

  我送他上朝,听罗夫人来跟我抱怨:“迦叶,太一刚才溜掉了,裘皮都不穿。”

  我笑:“许是和太一到附近去玩雪了。”

  我们正在雪地里说话。上官来了,他裹着一身银狐皮,更显神清而绰约。

  我惊喜,忙趋前几步:“先生!”

  “夏初。小心身子。”他举着灯笼。

  “先生,你也不顾清晨寒气大,你的腿……。”

  他笑微微的:“我想看看孩子,也想拜望皇后你。”

  我指圆荷捧着的裘皮:“陪我找找孩子们,可别把他们冻坏了。”

  我们走了一会儿,老鸹在雪枝头叫,上官瞧我出了汗:“别漏了马棚。”

  啊,先生说对了。他们可不是想骑马踏雪?怪不得昨晚鬼鬼祟祟。

  上官快步向殿北的马厩走去,我由惠童扶着。

  雪地里轰隆隆几声巨响,孩子连声惨叫,划破了宁静冬晨。

  我心顿时被纠起,使劲往前冲。上官丢下灯,扯开狐裘,往前飞跑。

  熹微天光中,一匹白马追着一小团滚动的碧色,踏雪怒冲而来。

  那是……。惠童拉住我:“皇后!”

  太一连滚带爬,钻到上官身边。瞬间功夫,上官拉来银狐皮,用身子护着他。

  疯狂的玉飞龙,从那堆银白上狠狠的践踏而过。我厉声叫起来,肝胆几乎被活活震碎。

  玉飞龙呼啸着从我身边跑过。……怎么办?

  我跌在雪里,急中生智,使劲全部力气长啸了一声。

  马头剧烈晃动,它前蹄在积雪里绊了一下,回首看了看我。

  玉飞龙……你是怎么了?我是夏初啊。

  这时,一位侍卫的箭头刺穿了马股,玉飞龙狂暴怒立起来,悲鸣嚎叫。它飞驰几丈,马身扭曲,它折断了自己的马腿。侍卫们一拥而来,将那马团团围住,我大喊:“别杀它。”

  我挣扎着爬到上官身边,太一哆嗦着掀开狐皮:“先生?先生?”

  上官双目微阖,修长身体弯曲着。他温柔而惘然的望了我一眼,铁锈色血从口中涌出。

  我大叫:“来人,救命,救命!”

  我扯着上官的衣袍,眼睁睁看他们把他抬走。

  一张青色的墨纸从他衣裳里掉下来,散落在雪地里。太一哭叫:“迦叶,迦叶……”

  我喘息着,跌跌撞撞往马厩边去。太阳初升,白雪里火红的孩子蜷缩着。我哭着把迦叶抱起来,奔马踩碎了他的脊椎。孩子的肉体瘫软,骨头发出让人撕心裂肺的脆响,他面色青紫。我叫了他好多声,他模模糊糊叫我声“家家……”,就在我的怀里断气了。

  我不禁泪如雨下。迦叶,别人都以为他贪吃爱玩,可是他也有自己的敏感和渴望。他从会说话起,从未像太一那样亲热地叫谁一声“家家。”

  可是,一切都太迟了。我愧疚而痛苦,继续抱着他。太一大声哭泣:“都是我不好,是我让他陪我来看马的。马厩一开……玉飞龙就像见了鬼……直踏迦叶……迦叶,迦叶!”

  玉飞龙怎么会如此残暴,失去了常态?我恍惚了半日,发现自己怀里空了。

  太一正在殿外抽噎,圆荷扶着我到东殿去。一群人围着玉床。天寰,子翼先生,百年,孙照……上官先生昏迷着,他的脸呈现出灰白,嘴唇青紫。我叫了一声:“先生……”

  他根本不动,天寰的面容极度阴沉,他的眼内的寒意,令人锥心。他轻轻抚摸着上官的额头:“怎么,有救吗?”

  子翼捻着须髯:“陈王年幼,遭马践踏便立刻殒命。至于上官……要看他的造化了。”泪水弄湿了他花白的胡子:“皇上,上官……心神俱耗大半,他为您军师,谈何容易?”

  我泪眼朦胧,天寰又摸了摸上官的脸。孙照把药灌进去,上官吐了出来。天寰用指头扳开他的牙齿,孙照再喂。百年道:“皇上,五殿下还在雪地里跪着谢罪。您……”

  天寰的面上忽闪现一丝薄如刀缝的冷笑:“他送的马,他可自行处理。可死者不能复生,上官又还未死,皇太弟有何罪可谢?”

  众人都不敢作声。我说:“还是我去吧。”

  天寰并不答应,只是专注的望着上官。我肚子里的孩儿猛蹬我一下,我掩住嘴,不让自己□□出声儿。我走到屋檐下,阿宙脸色苍白,他似乎积聚着愤怒,但实在无处可以发泄。

  “马发狂,到底是怎么回事?玉飞龙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发狂?”阿宙问我。

  我摇头,惠童说:“才刚皇上让人询问太一,罗夫人,还让人捉拿府里跟马入宫的双宝问话。”

  马儿偶然会有暴烈野性的时候,宫廷内养马的人,也有过被马践踏踢死的意外。可是玉飞龙,是不会无故发狂的。除了养马的宦官,就是太一最可能被马伤害。新年第二日,皇子照惯例穿红色。红色刺激兽性。凌晨迷朦中,躁狂的玉飞龙看到灯笼里的红色,便直冲而去。谁知,却是小迦叶替死……

  太一若意外死亡。至少在十年内,再也没有人能威胁阿宙皇太弟的位置。

  可是,玉飞龙乃是阿宙所送的,养马的也是他的宦官,此次太一不死,上官重伤,天寰他……

  我望着阿宙,阿宙是凶手吗?不,他没有必要那么冒险,他绝对不会用跟他出生入死的战马来当凶器的。这时,天寰也走了出来,他的语气陡然平和:“五弟平身吧,烈马失常,不是你所能控制的。朕不怪罪,你不要自责了。皇后,你身子重了,节哀顺便吧。”

  “皇上……马。”

  “马正捆在殿后,百年你领着殿下去。”天寰想了想:“皇后若还心疼那匹马,也可以去。”

  “皇上……玉飞龙……?”我含泪。他瞅着我和阿宙,漠然说:“你们拿主意。”

  玉飞龙被侍卫们用铁索绑了,躺倒在小屋的泥地里。它不断挣扎着,却无能为力,马口喷着灰白的泡沫。它的疯狂劲儿已过去了,马眼虽然充血,但重复了素日里的棕黑。

  阿宙盘腿坐在马头边,把马的脑袋放在它大腿上,抚摸着马的鬃毛。泪水从他的凤目里淌下来,我也泪流满面。从四川相识,经历了多少的风雨战争,竟然在太平里,它倒下了。

  “小虾不哭。它是我的马,你为何哭?”

  阿宙用袍角擦去马眼里面滚出的泪珠。他仰起脸,笑颜光艳,如雨中芙蓉:“玉飞龙,你也不许哭。记得我第一次带你上战场的时候,跟你说过什么吗?我说:元君宙是一个男孩子,你是一匹小公马。男儿到死心如铁。上了战场,就算我要死,你要跟我分别了,你也不许哭。”

  我呜咽。阿宙望着冬日冷冰冰的阳光,叹息说:“我太傻了,想不到戎马十多年,我们在这里分别。我以为把你留在皇宫,就可以让你免遭屠杀。我忘了皇宫里,就是变着法子杀人……”

  我过去,用帕子摸着玉飞龙满是血沫的牙槽。阿宙抽出了剑,他对我道:“小虾,你出去吧。”

  “阿宙……”

  “出去。”

  我扶着门出来,惠童掺住我,我瞧了一眼白帕子,血沫里夹杂着细细的紫色草粒。

  只听咣当一声,马嘶叫一声。死寂之后,阿宙走出来,我哭,惠童也哭。

  阿宙抖落白袍上的血,说:“我该回府了。请把马的骨肉运到我府。”

  正殿内,几位重臣大将都在廊下,皇帝隔着帘子与他们说话:“天降大祸,朕痛失陈王。卿等要求,朕无法准奏。此马乃是皇太弟爱马,跟他出生入死多年。皇弟将它送给吴王,从未有异。方才内侍报朕,管马的宦官已恐惧自杀。马厩内只有隔夜的麦草,经人检查,也没异样。皇太弟乃朕抚养成人,朕最钟爱。他有功于社稷,有勋于皇室。因此朕才把他立为东宫。兄弟何尝起疑?卿等先回去吧。”

  自杀?我捏捏手绢。

  谢如雅猛抬头:“皇上,此事乃冲着皇子来的,绝非偶然。臣万死,再请皇上速查彻查,以绝奸人之谋。此马乃赵王坐骑,养马的是赵府家奴。若无罪,又为何急于自杀?”

  杜昭维冷静的说:“谢尚书,事态尚模糊。我等不应危言耸听,动摇东宫。一切听皇上的圣意。”

  谢如雅还要说话,崔僧固打断女婿:“谢如雅狂妄。皇上乃有道明君,乃是你黄口小儿能臧否?退下。”他率先叩首:“皇上,臣等告退。”

  我进入帘内,把那块手帕交给天寰,他对光线看了,道:“此草给兽吃了能导致幻觉。给人吃了能致人癫狂。有人下药无疑……。我现在不是大动的时候。”

  我们到殿内。天寰捏起上官的手。圆荷跪着递来一张青色纸:“皇后……”

  这是上官早晨放在衣服里的。上面写了三个楷字“元浩晴”。

  谁是元浩晴?我糊涂了。天寰长叹,道:“不是你让他给孩子取名字吗?”

  浩晴,浩晴。浩生之德,天道浩荡。我终于明白:上官的理想,便是一片晴天下的天下。

  天寰把脸靠近上官,眸子里泪光莹然,他低沉说:“凤兮凤兮,听你的,孩子就叫浩晴。你只想要出山十年,是我们没有放你走。我知你这次去江南,就选了一个隐遁的佳地。但为了浩晴,你回来了。我当初劝元石先生收你为徒弟,既是为了让你当‘士’,也为了让你被我所用。十年来,你一次次襄赞谋划,一次次的分忧解难。你从我这里,除了让你为‘士’飞翔,就一无所取,别无所求。我不是不知道你借酒消愁,不是不知道你长夜难眠,不是不知道你对我有所失望……”

  上官绝美的脸庞微动,似乎不胜痛楚。

  我的肚子阵阵抽痛,弯下了腰。

  天寰继续说:“最初在青城山,就是你救了夏初。你为了保住她的性命,你居然用自己的鲜血熬成药丸送给她吃……。”

  产后的往事,在我的脑海飞过。……我恍然大悟。

  我“啊”了一声。天寰转身抱紧我。胎儿就要出来了……我……天寰。

  这一天发生太多,我不能再熬了。

  元月三日凌晨,我从分娩的疲惫里清醒过来,太一抱着个胎儿给我瞧:“家家,是个弟弟。”

  罗夫人道:“相面的说皇后宜男,果然再生皇子。小皇子虽早产,但个头不小。”她在我耳边说:“皇后,小皇子的手脚齐全,相貌和皇上婴儿时一模一样。”

  我稍微抬头,红脸的小浩晴,实在像他父亲。太一亲吻着弟弟的小手,又亲亲他鼻子。

  婴孩小嘴一动,大哭起来。哭声之响亮,前所未闻。好像责怪父皇无暇顾及他。

  天寰捏着上官的手,陪伴他三天三夜,我不知道他还对他说了什么,但他留住了上官。

  皇太弟元君宙,从那天起就称病不出,把自己封闭在王府之内。而皇帝派长孙乾老将军的次子长孙平,到洛阳去代管军政。阿宙的长史沈谧,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,突然失去踪影。

  春水涨起的时候,天寰和我,陪着康复中的上官去踏青。

  上官苏醒后,对我们总是微微的笑。他很少说话,也从不提过去的事情。

  白鹿原上,孤烟渺渺,远树芊芊。竹椅上的青凤先生,安详闻着春的气息。

  他似明澈物外,又似神思澡雪。他背后的天寰,玄色布衫,宛如水镜。

  好像一切又回到相逢的□□,但到底不同。苍穹里,凤与大鹏,已结伴过云。

  一驾马车,侯在夕阳里,孙照对上官抱拳。上官没有看我,只望了天寰一眼。

  “朋友之相处,难免一散。与其让我为帝,正式和你分别,不如像现在这样,我为东方,你是上官,我们随意在旅途风景里告别。你在江南的隐遁地,我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说。我们之前能一起俯仰在宇宙之中,相从在天地之间,我们就该满足了。今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事,你只是林中的青凤,再不要坠入庙堂战场。凤兮凤兮,我绝不要再见你。”

  天寰把他抱上马车,说话时始终注视他的眼睛,上官沉默,但同样凝视他。

  我对上官一拜:“先生,你所托付的,我都记住了。轶,请珍重。”

  上官的眼里,清泪盈盈,他笑了:“师兄,夏初,上官轶就此永别。”

  他放下车帘。他曾为人生,曾为人死,总该有闲山一片,安度余生。

  天寰的人影萧索,他眼中水光,映着夕阳。许久,他才缓缓抬手,笑了声,叩了叩车辙。

  孙照扬鞭,马车疾驰而去。先生终于走了。凤归尘世之外。

  青山在万景之外,落日照五陵之西。

  其实,何止朋友同僚?父母骨肉,情人爱侣的相处,都像是结伴走人间的一段旅途。总会有离别的时刻,也不该强求长短。

  临别能一笑,缘分已无缺。

  第十一章:易储

  我们得到浩晴的那天,阿宙失去了玉飞龙。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,襁褓中的浩晴大哭起来的时候,我就想到玉飞龙在青山碧溪里的白影,想到它那双棕黑的眸子。玉飞龙对于阿宙和我,意味着生命的一部分。它被杀后,我心里某一块地方,就慢慢荒芜了下去。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流逝,心中埋葬玉飞龙的荒冢上,又长出了青草和野花。

  虽然皇帝三令五申不要再追究,阿宙听任被解除兵权,他深自韬晦,闭门谢客,不再过问政事军事。但朝廷内外,对皇太弟的疑问一直没有平息。

  皇帝有两个儿子,小儿子十分健全。东宫的位置风雨飘摇,日益为揣摩者观望。养马宦官的自杀,谋士沈谧的逃亡,让阿宙只有用沉默来为自己做辩白。

  尽管如此,皇宫每有美味奇宝,使者们就会赶马送到赵王府。天寰做出乐意分享的姿态,而阿宙则在府内配合,向天下宣示兄弟无间。迦叶的周年忌日,阿宙送表章,请求辞让皇太弟之位。皇帝不准。三个月以后,阿宙再上表请上缴皇太弟金印,皇帝依旧不准。皇帝还将三个要求换皇储的官员一并解职,处死了一个在长安号称东宫有变的术士。

  那三个官员,不过是见风使舵。但在没有看清帝王用意之前,就抢着下注的是赌徒,不堪大臣之位。杀术士,好比杀鸡儆猴。人人都能妄议帝王家事,皇家尊严何在?

  天寰说过,他最恨别人揣摩他。

  我知道,阿宙不是不能交出储位,而是还没有到交出储位的时间。

  政治乃是荒唐的哲学,无耻的游戏。可惜从古到今,一些最聪明最自负的男女乐此不疲。

  谁隐藏到最后,谁就是高手。谁最让人看不清,谁就是赢家。

  在这样貌似平静,实则角斗的两年里。太一和浩晴在父母的羽翼下,茁壮的成长。

  每个人从生下来开始,就有自己的性格。即使结在一颗树上的果子,各有天然不同。浩晴具有风雷般的性格。作为婴儿,他就敢于用冲天的大哭来打破太极宫的肃静。他还不会说话时,只要有所不满,他就会嗥叫着,挥动小手小脚来示威。他周岁后个头就要比同龄的婴孩大。他会用简单音节发号施令。

  看着浩晴在殿内撒野,作为母亲的我,有点苦恼。他的相貌酷似皇帝,而性格却不内敛。不过,他偶尔有安静的时候。譬如太一在殿前练习弹琴。浩晴乖乖坐在我怀里,水汪汪的眼珠冉冉而动,好像被磁石吸引了。

  春季刚来,我看着太一专心致志的弹琴。飞瀑水花晶莹,太一是剔透如水珠的孩子。水珠对着太阳,里面蕴含着七彩之光。浩晴歪着头,他不动的时候,简直就像个雪白的瓷人。可是一动起来,就好像随时要打破他那层精美的瓷壳子。

  太一突然止住琴弦,叹息了一声。他的心机相当缜密,方才我竟丝毫没有听出这声叹息在他心中孕育。浩晴把手一伸:“琴!要琴!”

  太一跑过来:“家家,我来抱他一会儿。弟弟你就像个大大的冬瓜。”

  浩晴还不太懂得区别瓜果,而且皇家菜肴里冬瓜不多见。所以他皱着淡眉想了半天,用小手锤打太一说:“哥哥冬瓜!”

  太一对我笑道:“他不吃亏呢。弟弟一直这样可爱就好了。”

  “他就像小马驹般烈。我们需得教他些礼节,不然以后怎么管束?”我说得飞快。

  浩晴虽聪明,还是没听懂。他象牙白的两腮冒出团火气,对我一龇牙。我吩咐圆荷把浩晴拉走。浩晴甩开圆荷的手,心有不甘回头望我们,好像要确定我们是不是继续讲他不是。我对太一摊手:“你不能过于溺爱弟弟。你父亲虽宠他,但还是有分寸的。将来你若继承大统,浩晴毕竟是臣子。”

  太一好像被触及心事:“爹爹当年也这么溺爱五叔?”

  我摇头:“我不知道,大概是吧。”

  太一眉眼里的愁绪就像江南烟柳中的雨丝:“母后,我不相信五叔会用玉飞龙害我。五叔骑虎难下,左右为难。让与不让太弟之位,都有风波。我并不怕朝政变局,但我怕再伤元氏血脉,丧失人心。”

  左右无人,我捧住太一的手:“你这话是不能再对我之外的人说的。”

  “嗯。母后,父皇兄弟只剩五叔七叔。七叔称病在家,等于废人。五叔呢,外间说他沉湎声色,日夜酣饮。母后,七叔二十多岁,何至于病废?五叔呢,何至于耽乐如此?五叔自伤名德,无非是为了避免灾祸。然在天下人眼里,父皇竟容不下一个手足?孩儿为父皇盛德思量,事情本不该如此。”

  我垂下头颈,脖子里有些微痒,转头,却见一树桃花飞茜雪。

  我怔仲片刻,太一这个早熟的孩子,并不懦弱,敢于直面元家的内疮。

  我望着飞散的花瓣:“太一,古人云口不言父母之过。但你能直抒己见,而不是暗地揣度,可见你对父母的孝心。我们没有白白疼你。你所看到的父皇,是强悍而果决的神。但我所见到的他,只是一个普通的人。他有弱点,面对杀戮,也曾犹豫。像你这么大,他就继承皇位。至今二十多年,威胁无处不在。他稍有恻隐,便没有统一的江山,也没有你我的团聚。自古皇家骨肉疏离,乃是常事。为什么?因为权利二字。权利是洪水猛兽,一旦在人心里发作,人的天性已不足以抵抗。你的外祖父,是被他的弟弟害死的。他友爱兄弟,毫不防备,就是这个下场。我的小哥哥全被杀,我和你的外祖母在冷宫受尽欺负……。你父亲在皇座上那么多年,警惕的习惯成为自然。君子的盛德,是温良恭俭让。皇帝的盛德,是让天下人安居乐业,远离战乱。你父皇建国,改革,何不造福于天下人?你父皇对你五叔,抚养教育,委以重任,命为皇储。现在虽然情况变化了,但你父皇对他的关心,并不是全为了伪装,而是有真情的。有一天他们真兄弟相残,那是命运使然。我了解你五叔,也知道你父皇,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悲剧,只要能避免,我会挺身而出的。而对你,长辈们的结,过于复杂,不是你能解开的。我和你的父皇,你五叔,都不希望你夹在当中。父皇留给你的,会是一个完整的天下,而不是血腥的包袱。我们离开时,就会把我们的包袱带走。你虽孝顺,但你无能为力。”

  太一把头靠在我的肩膀:“我担心五叔,更担心爹爹……”

  我捧住他的脸蛋:“太一,如果更立你为皇太子,你一定不要对你父皇说刚才的话。而且,你要当作在你之前没有立过皇储。你必须坦然和自信的接受东宫之印,明白吗?”

  他点头。

  一阵混乱的弦音,原来是浩晴跑到那里用手胡拨。我对太一说:“你以后不能听任他随意弹你的琴。那是你父皇给你的琴,要弹奏的是天下。”

  浩晴发现我们注意他,就使足力气,打算把琴推下石案。太一窜了起来,我喝道:“不许推!”

  浩晴扮鬼脸一笑。攸的,他双脚腾空,被人提起来。他大喊大叫,一见是他父亲就老实了。天寰正色道:“满宫的人都围着你团团转。好好的琴,为何弄坏?你还以为大家都怕了你?”

  浩晴不出声,鼻孔出气。天寰把他抱上肩:“你哥哥的琴,你不能动。”

  太一说:“弟弟是淘气。以后自然会守规矩。弟弟,啊?”

  天寰眼神阴郁,他理理浩晴头发,浩晴便对着他的耳朵呵气玩。

  他打发开两个孩子,对我说:“五弟闹得太不成话了……家奴强占农田连通内湖,让他携妓夜游,笙歌传遍城西。大臣奏本,堆积如山。”

  我没言语。

  天寰又道:“他自毁到这个地步。这样……再过几年,便真成废人了。”

  我幽幽说:“皇上不要他自毁,难道还要他成全自个儿?”

  天寰不作声,他抚摸玉带,动作艰难。好像那玉带并非打磨光润,而是粗糙不平。

  我端坐正了:“皇上,两年了,我和你,一步步的看着君宙走到这样……。我不想说也不行了。我们过去只有一个儿子,幼弱。现在他长大了,能自立自尊。我们又有了浩晴,他健康活泼。当初你立君宙的心思,我懂,君宙也懂。所以他冒险不推辞。浩晴出生那天出了事,他便退一步。你夺军权,处理沈谧,他再退一步。你让人监视,把弟弟软禁起来,君宙还能退到何等地步?要他到长安集市上去杀人放火?你我还把枷锁套他头上,对你就显得虚伪,对我就值得羞愧。皇上,我求你两件事。头一件,以家奴夺田,携妓夜游这件事为切口,以皇太弟无君德,不能自省,有负君心民望的理由,废除他的皇储位。另一件,立长子太一为皇太子。从此事定。”

  天寰眸子凝滞不动。

  我走到他跟前:“天寰,等了两年,你还等什么?”

  天寰喃喃的自言自语。好久,他才抬头:“他若再上表,我就接受。”

  “还是让我去一次赵王府,把皇储金印拿来,我会劝劝他。”我正视他。

  天寰望着夜幕,语声艰涩:“你……你要去,便去一次吧。”

  最近几个月,他偶尔会反常。有时陷入沉思,有时心不在焉。这时候无论动作还是言语,都有所放缓。我隐隐忧惧,就会抓他的手。他就把如冰玉般的五指罩到我的脸上,对我一笑。那笑容明亮璀璨,比青年时代更热烈,便顿时照散我的阴霾。

  赵王府的灯火,入夜煌莹。因为我轻车入府,府内毫无准备。

  我本以为这地方是软玉温香,歌舞升平的。但今夜我所见的赵王府,意外的冷冷清清。

  百年告诉总管不要伸张。一个年过三十,风姿娴雅的老侍女向我下跪,无声引着我向西厢房走。阿宙的府里,没有春日花香。丛丛石竹开得三三两两,并不整齐。灰斑鸠在灯影里跳跃,它的咕咕算是王府里唯一的音乐。我对圆荷,百年说:“你们在这里等我。”

  到了书房,阿宙开了门:“……你……?”他极度吃惊,向后飞快掠了一眼。

  “是我。不速之客,望殿下海涵。”我拨开风帽。侍女弓着身子,虚掩上门。

  屋里没有熏香。所谓的书房,书并不多。墙上倒挂着弓箭,琵琶,还有一幅字,落款是“携五弟登临西岳圣睿十二年天寰书”。墙角有一小筐新鲜枣子。

  阿宙叫我:“你来,为了劝我?”

  “我不劝你我来只是看看你。这两年你鲜少进宫,进宫了也难看到。”

  我坐下,阿宙好像正在看信。我扭过头,他给我斟了杯乳酪。

  统一后汉化更深。已经没有几个权贵再喝酪了。我细品,味道香甜。

  阿宙不是我想象中面容憔悴,灰心沮丧的模样,翠色袍子把他衬得格外俊俏生动。

  他一双灼亮的凤眼,把这种生动变得具体了。他望着我,神色不断变化,眼光时亮时暗。

  他好像在想心事,我想了想,才说:“阿宙,是我向他请求来看你的。你这样自暴自弃,是不可以的。我宁愿你死,也不愿意见你这样自伤。你以为这是韬晦,我看你就是懦夫。”

  阿宙勉强一笑:“我算懦夫?那天下胆大的真没有几个了。”

  我轻声道:“胆子大又不是好事。你对大哥要是畅所欲言,问题自然迎刃而解。不过在这两年里,你全没有开诚公布。你只躲避,揣摩,放肆。”

  阿宙嗬嗬笑道:“他对我就开诚公布?他怀疑我窝藏沈谧,怀疑我搞阴谋?我连个儿子都没有,我就算篡位,能在皇位上坐满一百年吗?将来大家不都是殊途同归。”

  阿宙收了笑,半跪下说:“小虾,我没有异心,真没有。沈谧躲在哪里,我还不知道。墙角的那筐枣子,是洛阳兄弟们捎进府里的。他们虽然归长孙管,但心里惦念我。我没办法,我心里也惦念他们。与其和□□伶人混一宿,我宁愿和兄弟们来一次夜行军。但还有可能么?我连打猎都放弃了。皇储的位置,不是我要来的,是他给的。他拿走,我没话说。但他不拿走,偏偏折磨我,我要还,他还不让。要是以前,我可能还会冲到宫廷里,声泪俱下对他陈述自己的心意。但是,现在……我做不到了。”

  我心里难过,尽量不流露出来:“我相信你。可沈谧真的是一个后患。一旦你知道他的去向,必须立刻告诉我。不要指望他能成大事,他不能。玉飞龙,迦叶之死,和他没有干系?天寰在扬州时候,可以杀他,但他怕伤了你心,没动他。我倒是威吓他一番,他定恨我入骨。那天要是害死了太一,我悲痛欲绝,肚里的孩子都未必能活下去……。阿宙,你看……”

  我打开荷包,把旧手帕拿给他看:“这是玉飞龙临死时我发现的。凶手不仅和你很熟悉,且知道宫廷的情况。养马的宦官,肯定是被逼或者被骗行事的,然后才不得不自杀。你知道吗,在赵显婢女暗杀我之后,天寰有仔细看□□案的案卷,但他还说在赵显和你之间,他只选你。我后来又看过那案卷的副本,叫谢如雅核对。赵显的那属官,是被人陷害的。可是赵显出家后,天寰还是下令把那个人和其他人一起处死了。为的是你。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你和赵显不和。若给属官翻案,大家就会把矛头对你……是你准许沈谧如此吗?”

  他摇头,眉峰一挑:“我不知道……。”

  我点头:“我知你不会的。我曾听上官先生说: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天下即使一统,到底谁能笑到最后,还很难说。沈谧那样的人,难道没有更大的野心?他即使推举你夺去皇位,有一天他不会把你拉下来?你常说一家之天下,那时候,天下还是你们元家的吗?”

  阿宙沉吟良久,凤眼如钻石般光芒四射。他揽住我的肩:“小虾,我求你一件事。今夜你来,把我的皇太弟金印,我写好的奏表拿回去,让大哥即日改立太一为皇储。我虽然让出皇储位,但长安王府会憋死我的。我必须出城一次,可是……我如何能出城去呢?你信我,就要帮我。”

  他为何一定要出城?我问他,他不说,两人在焦灼里对峙,空气浓重而炽热。

  我接了金印和奏章,望着烛火半晌,道:“你可以说频频梦见文成帝,请求出城祭祀你父皇,守半月陵墓。皇储更立,本该告祭先帝,我会帮你说说看。天寰非常热爱先帝,他会答应的。但是……阿宙……你不能骗我。这次你要是还闹出事,我和你恩断义绝,见死不救。”

  他抓住我,我轻轻说:“放手,我必须回去了。你一定珍重。”

  他用一种怜惜的疯狂的目光望着我,那痴痴目光,好像当年青城山的翠绿,从未在他心里化开。他的手指扫过我的鬓发:“小虾,如果有一天,你不得不放弃我。你就撒手,让我死吧。请你原谅我今夜的行为……”

  他怎么了?我迷惑间,他张开双臂搂住我。我惊讶挣扎,他的唇已压在我的唇上。

  我咬紧牙关,但他贴着我的唇,把我抱着更紧。我推开他:“大王请自重!”

  门外灯光一闪,百年站在门口,我们三个都愣住了。

  我不再看阿宙,夺门而出。我恨自己来这里见他。

  百年瞪着阿宙,好一会儿才跟着我来。他脸色如蜡说:“皇后,我们回宫吧。”

  我叫住百年。

  “……皇后不用吩咐,我知道的。回宫吧,万岁等着您呢。”

  回到太极宫,海棠花竟在一夜之间绽放开来。栏外窗上,婀娜的花影妖光迫人。

  天寰拥着太一坐在玉阶上。太一脸上有泪痕,见了我就忙抹去。我想起在赵王府那出格的一幕,顿感窘困。我把金印和奏表交给皇帝,他叹息了一声。

  等我跟着他走到寝室,他才小声说:“是我把五弟逼得太紧了,他到底还年轻呢。”

  “我不觉得他年轻。而且,我不喜欢年轻的男人。”我冷冷说。

  我愤恨起阿宙的年龄,愤恨所有和我年龄仿佛的热血男子们。

  天寰笑出声,他凝视着帘幕上的海棠花影:“你这么说,是因为我现在真的开始老了吧。”

  我要说话,他亲了亲我的鼻尖:“傻丫头,男人怎么会怕老?何况我是皇帝。”

  几日后,阿宙果然上表要求去探祖陵。我却没有帮他说话。不过,皇帝还是应允了。

  阿宙入腋庭拜见了杨夫人,才上道出发。皇帝特诏赏赐先帝杨夫人黄金一千两。

  谷雨之日,牡丹花开。太一被立位帝国的皇太子。朝贺之后,我们举行宴会。

  因为北海长公主即将临盆,并没有来赴会。七王夫妇倒是出席了。七王消瘦极了,但表情恬静而幸福,王妃不时与他低语,全不顾周围的人。

  杜宝玥跟我坐在一块。她已是豆蔻年华的少女,眸子里有憧憬。她没有因为长大而疏远太一,和太一依旧像朋友般有说有笑。态度不过分亲昵,也不造作。宝玥的五官,很得其祖母杨夫人之真传。但她毕竟是杜昭微的女儿,那份美貌,显得含蓄而高雅。

  我发现,天寰格外疲惫,他心不在焉的毛病又犯了,百年跟他说了好几次,他才听清。

  他缓缓拿起酒杯,四周顿时寂静。我离他最近,我发觉他的手抽搐了几下。我顿时紧张,大家还没有察觉,都等着皇帝说话。

  “朕……”天寰说,他手里的金杯微微晃动起来。他不舒服……他病了?那杯中的酒就要溅出来了。太一预备起身,宝玥拉了拉我的裙角。

  那瞬间,我突然叫声:“宝玥。”就把身边的宝玥推了下去,宝玥重重从座位上跌到了地上。

  众人大呼小叫,皇帝手中的酒都泼在案上。百年箭步上来,扶着皇帝坐下。

  宝玥在宫女的帮助下起身。她额角被嗑破,流了血。杜昭维上前扶她。

  “爹爹,是我太不小心。”宝玥羞赧笑着说:“不疼的。”

  她跪下叩头:“杜宝玥不胜酒力,有所失仪,惊扰圣驾,请皇上皇后责罚。”

  她和我目光相遇,全然明白我的用意。我忙说:“小女儿家吃不惯酒,不必怪罪。今日之酒,确实厉害,众位都已薄醉。还是杜家姑娘给众位提醒了,大家还是踏月色,乘兴而归吧。”

  众人如释重负,在笑声里散去。我吩咐惠童立刻持金牌去神医家邀请他入宫。我自己扶住天寰,他的手兀自颤抖。百年指挥宦官们把皇帝送上辇车,天寰靠着我,他眼睛睁着,额头上全是汗珠,我帮他擦去:“天寰,天寰……?不,别说话了。不碍事的……”

  我心内一片焦急,还好有了宝玥,不然天子就可能在大家面前出丑。对别人还能容忍。但天寰,是绝对不准许自己被人看到那样的情景的。

  到了宫中,我和太一立刻帮皇帝擦身换衣服。我告诉百年:“将太极宫封锁起来,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。”

  罗夫人赶来,她背后,两宫女用太一幼年坐过的板车抬着浩晴。

  浩晴吵闹:“我不要坐狗窝。不要。”板车陈旧而狭小,所以被小家伙称为狗窝。

  我急火攻心,正打算教训他安静,天寰忽然从帐子里探出身体,慈爱注视着年幼的孩子,他苦笑了笑,柔声说:“乖,别闹。”

  浩晴天真地望着天寰:“爹爹,睡觉?”他猛地从板车里跳出来,跑向帐子,钻在他父亲的怀里,在他怀里闭上眼睛。

  太一含泪推他:“弟弟下去,听话,好吗?”

  浩晴继续装睡。柔嫩的小脸上,浮现出个笑涡。

  天寰对太一摇头,看看我们,拍拍浩晴,他的嗓音柔和温暖:“让他睡。可惜……”他微微一笑:“我大概不能看这孩子长大了。”

  我滚下了眼泪,太一说:“不,父皇只不过微恙,神医马上就来了。”

  天寰摇头:“事不过三。这是我第三次重病了……”

  他正在休息,百年从外面走了进来。

  “神医到了?”我迎出去。

  “不。”百年递给我一份平日只能由皇帝打开的紧急快报。我片刻犹豫,打开来。

  上面写着:洛阳军哗变,原因不明。乱军劫持长孙平将军,迅速向长安进发。

  我回头望天寰,他睁开了眼睛,镇定说:“何事?”

  我不想说。天寰厉声道:“百年来。”百年到御床边,跪下回话。

  天寰脸色微变,他沉默着。我拉着他手:“皇上莫急。”

  太一并不惊慌,他对天寰说:“父皇先治病要紧,儿臣已不小,能替家国分忧除害。”

  天寰忽然抬身一阵咳嗽,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流下,令人触目惊心。

  我“啊”了一声,百年浑身颤抖,太一叫:“父皇!”

  浩晴被惊醒,他一骨碌坐起来,抓着父亲的衣裳。

  我刚抹去他脸上的血丝,天寰就冷冷一笑:“好,朕不信朕不能了结。”

  他靠在我怀里,俊秀的额头上,青色的筋脉剧烈跳动。

  他喘息了几次,眸子盯着我苦苦思索,脸上几分说不清的寒意。

  他忽问我:“……元君宙……有完整的星图?是不是?”

  我猝不及防,点点头,又摇头。他闭上了眼睛,笑意挥之不去。

  他用我才听得见的声音说:“你问朕等什么?朕等的就是这一天。”

  第十二章:罗网

  夜里的春雨淅淅沥沥,纵横着经纬之网。

  帷幕里一束冷光,预示夏天即将到来,春天正被雨点一点一滴的泯灭。

  元君宙已离开皇陵。洛阳大军通行无阻,所用皆原太尉府虎符。

  阿宙……不,现在只能称呼他为元君宙了。元君宙虽然交出皇储位,还是最高军事长官。若是他统率大军进逼长安,他志在夺宫,是几乎可以确凿的了。我脱下簪环,伏在床前说:“元君宙曾拥有星图,我是到南军大营路上时候知道的。我劝过他。后来我来邺城找你之前,亲眼看见他将星图烧毁。”

  天寰注视床帐上的流苏:“谢谢你说出来了。他离开皇陵,只是他夺取他最想要的第一步。”

  我靠着天寰的耳朵:“皇家要立刻出击乱军吗?”

  擅囚朝廷命官,擅朝首都进军,都是死罪。

  若不怕民间兄弟戈矛自相残杀的评论,就该速战速决,以断后患。

  天寰不置可否,问我:“他最想要的是什么,知道吗?”

  他自问自答:“你。”

  目光直逼我,似有千言万语未吐。

  我垂下头:“天寰……”

  他疲惫摇头,对我一笑:“不用说了,我都知道。来……你听我说……”

  他说了许久,我捏住被子里他冰凉的手。子翼先生跪在我背后:“皇后?”

  天寰松开我手:“去吧,光华。这个宫属于你,全凭你做主。”

  太一抱着浩晴在角落里靠着。浩晴睡得香,太一泪眼朦胧。

  这所宫,只能听命我一个人了。我抑制住惶惑,把纷乱的思绪梳理清晰。示意罗夫人将浩晴抱走。我对太一说:“跟我来。”

  太一急切问:“母后?我……”

  “天有命,你不需要问。”我严厉说。我把他带到太极宫皇帝的书案前,平静打开一个个的盒子。手把他的手,把皇帝所用的玉玺印纽放到他的手下。我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,尽责的告诉他:“这个……是镇国之宝。这个,是你父皇的私印。这个……”

  太一记性极好,我只说一遍,他就记住了。

  “好,既然记住了,就要学会怎么用。你试一次给我看。我去赵王府的晚上,你父皇交给你的手卷,你打开盖上玉玺。”

  太一从袖子里取出手卷。他稳重将玉玺印上泥,重重压在卷尾。红色异常鲜艳明晰。

  我顿生酸楚,太一的眼泪夺眶而出:“母后?”

  我用手指擦去他的眼泪:“太一你哭,我也会哭。可不是我们哭的时候。我们必须做许多事。你父皇第一次用玉玺时和你差不多大。当时国家内忧外患是无法想象的。但他熬过来了。人长大,就必须开始熬。太一,天快亮了,我们俩上朝去。皇上养病期间,由太子监国,皇后参决。”

  “父皇病重,儿臣心忧如焚,就不可以免朝一日?”太一问。

  “国不可一日无君。这是我和你父皇的命令。”

  晨钟在禁中响起,我和太一面对着不知所措的群臣。御座空着,我陪着太子坐在稍下面的位置。面对众人,我泰然自若说:“皇上因旧伤复发,不得不歇息数日。太子有孝心,能理事,因此可充监国。皇太子以嫡长子代行君职,诸位有何意见?”

  没有人敢发意见。天寰已临朝二十多年,人们习惯了他在御座之上。当他不在,即使老谋深算的大臣,也会有面临天裂的惶恐脸色。

  太一于外人面前表情静谧,居然看不出喜怒哀乐。

  “臣听闻洛阳有兵变,请朝廷速派兵镇压。赵王到底在何处?朝廷需要着人查实。”

  庭内喧哗,众人窃窃私语。太一对侍卫抬手,侍卫们齐声用金戟敲打地面。顿时安静。

  太一安详说:“洛阳军队都是统一的功臣,只是受了虎符命令的正常调动而已,大家可安心,不用为流言所惑。他们到了长安附近,朝廷就会派人安置。五叔乃父皇爱弟,既然是食朝廷俸禄之臣,就会安守职分。你们不用胡思乱想。”

  他命宦官宣读了皇帝手诏。这是一份太子宫官员的任命名单,几乎把朝廷有所盼遇者,实权在握者,囊括殆尽。几十位官员闻名出列,跪成几排。太一道:“此诏乃父皇亲笔任命,诸位请起来。”

  官员们起来,太一理好衣裳,走下台阶,向他们低头拱手。众人大惊失色。

  太一眸子亮如明星,他抬起头,从每个人的脸上滑过,他把每个人的名字和官名都重复了一遍,而后庄重的说:“诸位既乃朝廷重臣,兼东宫官员,乃孤之师友。望同心协力,共保朝纲。孤念一人,记一人。有生之年,此份不忘。”

  官员们被他真诚目光所动,无不感动。太一回到座位上,照例处理日常事务。

  我没有再插过一句话,他没有回头看我一次。这是我们母子的约定。

  朝会结束,太一由师傅崔僧固陪同,前往各官署视察。按照我吩咐,老朱和八名侍卫必须保护太子,做到形影不离。太一脸上的祥和,因为他温睦的笑容加深了。他离我远时,我都不敢相信他就是我十二岁的儿子。

  我单独召见了长孙老将军。老将军大约彻夜未眠,但他方才在朝堂未发一言。

  “国公侄子在洛阳军,自然最知道现在的情况。隐瞒得了众人,如何隐瞒国公?皇上还不愿下旨对乱军显诛的原因,国公知否?”

  长孙乾长跪在我面前:“皇后,臣知道。但洛阳乱军,来者不善。皇上龙体违和,他们就这样,是不是为了拥戴赵王继位?皇上虽爱念赵王,若赵王兴兵作乱,臣请皇上大义灭亲。皇上虽怜惜老臣家,但老臣既然在漠北送上一个儿子,此刻何会再吝惜又一个儿子?不过,洛阳那几万军,是赵王亲兵,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,若无人煽动欺骗,不会做出此等大事。请皇后明察。长安现在为老臣和白孝延将军共守,老臣五万,白将军五万,还有御林军三万,直接由皇上掌握。长安附近,还有两大营军,共十万兵马……。四路人马,都由皇上所选拔信赖的人为首。但老臣有句话提醒:只要有一路秘密接应叛军,则天下之局迷乱矣。”

  我朝他深深一拜:“国公,皇上深知你的忠诚,之所以方才东宫名单上没有你,不是因为将军年老,而是想让将军担当大任,却不受注意。请你为孺子牛,以兵权竭力保护太子宫。这是皇上给您的旨意。您只可看一遍,然后还我。到时你的一臂之力,不可或缺。”

  长孙青少年起,就是厚重寡言之人。对他保守秘密,我有充分的信心。送走长孙,谢如雅求见。我将他宣到书房,他与我对视,就明了局势。他劝说我:“姐姐,元君宙反迹显漏。你不可再念昔日,姑息宽免。武将我不能管。但我和岳父都绝对忠于太子,我们能控制大部分文官。现除了杜昭维所领的京兆府和吏部,其余中央和地方之官,兵器粮草金钱各库,都控在我们手中。姐姐有没有注意,今日杜昭维以妻子难产为由,并未上朝。别忘了,他妻子乃元君宙胞妹,他又是从太尉府长史起步的。要是他暧昧不明,应当机立断,解除他的职务。”

  杜昭维三十多岁就到了这个官位上,宰相指日可待,他没有理由参与叛乱。谢如雅目前的威信,并不如北朝大族出身,联姻帝室的杜昭维。今日凌晨,皇帝令御林军看管五王,七王府第。连新近开府的六王子元如意也被下令不得出府,不得接见宾客。

  杜昭维作为京兆府尹,一定察觉。这样关头,他只能自动避嫌,以示清白。我沉思至此说:“你岳父为百官之首,你与杜昭维鼎足为臣。若解除他的职务,京兆府吏部群龙无首,会人心惶惶。我自有计较。你替我密切注意百官动向,你本可随意见我。但这样时刻,你频频见我,反引人怀疑。可让崔惜宁不时入宫,将你的报告传递给我。”

  如雅凝视我:“姐姐?”

  “我不要紧。如雅……你我都好自为之。”

  书房外,惠童神色凄楚。我把他叫到树下:“惠童,你是皇上老友之子。宦官是不能干预朝政的,他只能将你放在我身边侍奉。你跟我十多年了,然而内外潮起,我担心你在新旧主子之间为难。今夜你就去长乐宫吧。没有我的召唤,不要再回来。”

  “皇后,皇上要杀五殿下了么?殿下已交出储位。重新来夺,理由何在?洛阳的军变,兴许只是沈谧之流所为?”沈谧像是幕后的推手。可是,阿宙是自己离开皇陵的,他百口莫辩。

  我苦笑:“惠童。皇上何尝会枉杀弟弟?你此刻动身,莫要迟疑!”

  暮云凝碧。跪在床前已半日的子翼先生,退出帘幕。

  我俯身去看天寰,他并不像从前重病时的样子,只是显得疲倦至极。

  子翼先生对我低声:“皇后……老朽无能。天将巨变,宜早作准备。”

  天将变了吗?让子翼先生老泪纵横,皇帝真是病入膏肓了。他是为了皇帝所哭,还是为了我哭?我又是谁呢?

  我是一个未满三十岁的女人,我是偏离了最初梦想的夏初,我是传奇的水里磨出来的石头,我是海棠花影环绕的宫里唯一的女主人。他若去了,我还是我。我愕然想:既然失去他,我还是我自己,为何我绝望到不敢再呼吸?虽然冰凉的水浸没了我的心头,但我还活着,我只能伸出头呼吸。

  我的声调和缓:“先生表情,就等于观察皇上龙体的刻漏。请您暂且回家。为了我,求您谈笑如常。”我递给他手巾。金盆内水寒刺骨,每根手指都连着心痛。

  我到了天寰的身边,他还睡着。我不叫宫人点灯,只用手指轻轻的触过他的每道轮廓。他的样子,我早就记在心中。现在的每一次触摸,都刻在我的灵魂深处。他不再是让我等待的皇帝,而是我触手可及的男人。我不知今夕何夕,不知是喜是悲。

  我命令百年:“非但太极宫内需要严密防备,且全宫都必须严格监视上下人等。张公公那里,我已布置。你是万岁心腹,任何送给我和皇上,太子的书信,物品,你都需要再次检查,才可传进来。”

  百年嘴唇一动。才说:“遵命”

  皇帝临危,孤儿寡母,不能不事先堤防。在太极宫前后殿帘幕内,有几十个穿着宫女服装的卫士隐蔽。他们都是皇帝亲征所带的贴身卫士。每一个人,我都与之握手过。兵变是因为星图所指的天象。皇帝驾崩,敦煌星图上不可能不显示出来。现在问题是:阿宙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?我不带任何感情的回忆赵府的会面,他不必告诉枣子的来处,也不必跟我直说他想要借机出城。在皇帝的眼里,阿宙与谋反逃不了干系。

  可是,他为何还要我相信他?我怎么还能相信他呢?

  天寰对我并没有责备,已是绝大信赖。有些话,我不便开口。

  天寰醒来。我端着粥,轻轻吹凉,要喂他吃。

  天寰靠在被上问:“你和孩子们吃过了吗?”

  我只能笑着说:“你用了,我们再用。”

  他一口口几乎不加咀嚼,不一会儿便将粥吃完。我望着空碗,心就像空了一样。

  百年作为内宫第一心腹,获准在皇帝的耳边拆信汇报。

  天寰说:“军国之事,不用回避皇后。”百年称是。

  “洛阳乱军已到城外百里,按兵不动,就地扎营。营内自带粮草,未见五王踪影,有类似沈谧的道士一名。”

  天寰一笑:“他们在等。”

  他轻蔑而淡淡的说:“等朕归天。”

  百年咬牙不吭声。宦官不可干预朝政,他没忘。

  天寰毫无血色的脸上,布满了晶莹细密的汗珠。他睡了下来,我给他盖好被子。他眼睛亮晶晶的,里面没有人,也没有物。

  “百年?”天寰说的极慢极清晰:“传朕旨意:先帝之妃杨夫人素日有所不谨。朕因循先帝雅意,曲意包容至今。然恐日后再有丑声,为元氏计,特赐杨夫人到兰若寺忏悔,而后自裁。”

  我吸了口冷气。杨夫人不谨……与宦官有私……,天寰早就知道。赐死杨夫人,等于弃绝了阿宙。我眼皮极重,眼泪已干,说:“赐死杨氏,我唯恐尚在京的杜驸马七王不自安。”

  天寰安排,何尝不是为了我们?但有的话,不便说,还是要说。

  “女人既然要快活,就不能怕死。你为她也费了不少心思……对她仁至义尽了。”

  我还要说话,天寰道:“我此刻不除她,将来就无人能除她。我杀人多,再加一个也记在我名下。自从她回腋庭,你就同情她。须知这样的女人最会伪装。她活了四十多年,应该装够了。”他冷笑:“还想等什么?”

  他的口气刻薄,眼中的光芒不定,令人胆战。

  我走出太极宫,漫天的星星压着天幕,浓黑色调,令人喘不过气来。

  我对圆荷吩咐:“跟着百年去送杨夫人。记得她是先帝妃,要恭敬送行。”

  我好像听到兰若斯诵经的声音。这是讲究轮回的时代,宣扬人们视死如生。但死了,是否还有灵魂?此生所爱和所恨,茫茫人海,何处再去寻觅?

  天光发白,圆荷回来了。她告诉我:杨夫人没有哀求,没有哭泣。她挽着几十年前流行的高髻,穿着条年代久远的石榴裙。她拒绝去佛堂忏悔,要求去传说里存放仕女图的地方。善静尼允许了。杨夫人的结局,好像是对文成帝的讽刺。在那间收集了文成帝九百九十九位丽人图的屋子,杨夫人自缢而亡。她才是文成帝的第一千位美女,而不是我的母亲。文成帝时代轻薄的丝绸,奢靡的服饰,成为了她的陪葬。曾经以美丽受宠处于北朝巅峰的女子,需要忏悔什么呢?忏悔青年守寡后的寂寞?惭愧为了欲望的野心?

  女人一生,其实没什么可以忏悔的。好女人,坏女人?他人自可评说。

  清晨,我叫醒太一。我每日陪着太一上朝,经常不可避免的陷入恍惚。

  第五日,等我们上朝回来,桌上多出来一个锦缎衬底的盒子。

  七王府被严格控制,但擅长针线的七王妃还是为孩子做了帽子。以前她还写信来拜祝皇子健康,这次居然没有一个字了。事到如今,她有为难,不如不写吧。

  天寰的病情,日日加重,他好像费尽了心神。

  洛阳的那几万军奇妙的和朝廷对峙,朝廷不过问,他们没动静。

  我怀疑长安城内外有大将会叛变接应,但四路大军,没有任何大将有一点异动。

  杨夫人死,杜昭维马上请求解除职务。我没有理睬,直接退回奏折。但他从此不再到公府。

  连日阴云密布,忽一日又化成雨丝紧密。天寰终于从昏迷中醒来,他躺着听太一向他汇报朝局。太一一边故作轻松的说,一边带着笑。他捏着父皇的手。日渐消瘦,天寰手指更显细长,手上皮肤的苍白,仿佛从未遇到过阳光。我痴痴的注视他的手,不得不强迫自己转过头去。

  等只剩下我们的时候,天寰问:“你看过北海妹妹的新生儿子吗?”

  我摇头。天寰说:“代我去看看。不管你用什么办法,入夜前,把杜昭维带到这里来。”

  我眼皮一跳:“天寰?”

  一声闷雷,天寰道:“你们上朝的时候,探子来报,元君宙现就在乱军之中,已朝长安来了。他隐匿至今,还有什么可说的?长安城内,确实潜伏有别的奸臣。一切按照我们商量的办吧。”

  我低下头,发现他的手指烦躁不安的颤抖着。这双手给我太多的记忆。现在,可能是它们最后一次打开绳结了。它们显得慌乱,因为它们要夺取的是亲手抱养的弟弟的生命。

  我跪在床头,眼泪终于落了下来:“皇上……?”

  他优雅抬起头:“算起来,我第一次见你,是在林子里。天正下雨,和今天一样。我放了你,给弟弟一个机会。今天,我不会再给他机会。我不许你给他机会。不然,我不会再放过你。”

  他把最狠厉的话,用最柔和的语调说出来。他的双眸好像洞察一切。蔑视死亡的微笑,让他的面庞发出一种比俊秀更迷人的光芒。他道:“把太一叫来……”

  还是晌午,长安城里就起了大风。磅礴的风雨,卷起满地的落花,遍地都是英雄红泪。

  我拉着宝玥对杜昭维说:“宝玥,你知道宫廷的阴险可怕,但我问你一句话:如果把你嫁给太一为妻,你愿意进宫吗?”

  宝玥跪下:“我愿意。我和太一弟弟在一起,什么都不怕。天塌下来,我头一个顶上去。”

  杜昭维变色:“宝玥?”宝玥含泪对父亲碰头致歉,却不减女孩的倔强之色。

  我道:“这样便好了。昭维,你还顾虑什么?随我面见圣上吧。”

  没有到入夜的时辰,长安已完全陷入漆黑。家家户户都是像在鬼府里一般,远山荒岭上狼嚎阵阵。宫门的石臼被推开,雨中的殿堂灯火通明。疾风里的马蹄声,就像一阵阵鼓声。

  我和太一登临未央宫,召集全体大臣。我环顾众人,大声说:“从现在开始,城内外四路大军的虎符印玺,全都应收归国家。皇上不豫,全军都应戒备,防止任何不轨奸谋。剥夺元君宙的太尉称号。特任命长孙乾为新任太尉,各将帅都听取他的命令。有违者立刻处斩。听说元君宙正向长安推进,他到底是何居心?太子当国以来,可有失德之处?若有人想取而代之,天将厌之。”

  话音刚落,杜昭维,崔僧固,谢如雅,长孙乾等,一起陪同皇帝入朝。天寰卧在肩舆上,身披明黄龙袍。群臣多日不见天寰,危难中再见天颜,山呼万岁,有人顿时哭泣起来。

  禁卫官登殿报信:“报……洛阳军到达南门外,军士们号称要拥戴赵王继位。”

  不一会儿,灵一禁卫官报告:“报……城南白孝延将军已打开城门,迎接赵王入城。朝廷派去小的去收取虎符,白将军闭营不开,小的只好回来。”

  啊,想不到是白孝延……。他受到皇帝恩惠,竟然反戈,与沈谧等勾结。怪不得其他三路军的虎符都上缴,只有他的迟迟未来。我身体一晃,长孙将军道:“老臣立刻上马迎战。”

  ……长安城马上便要成为战场。这会是百年以来,长安首都的第一场大战。

  我喝斥面无人色的群臣:“不要慌张,皇上还在,且听处分。”

  只听天寰兀自低沉笑道:“喔……是他啊。朕待此人不薄。非要封王当太尉才能满足?”

  天寰使尽力气坐起来,向太一招手。太一跑过去,扶住父皇。天寰的背部,全被汗水湿透,但他依然靠着意志支撑着病骨。群臣仰望他,鸦雀无声。他喘息数次,才含笑道:“朕方才在太极宫内,已托付太子于诸重臣。沈谧等贼拥戴皇弟,不过是篡位借口。帝星有变,朕自知沉疴难起,当急流勇退,传德避灾。朕有太子,仁孝睿明。朕决定此刻就退位,卿等都可以见证。如此,他们进军还有什么名义?“

  群臣大哭,有进言阻止者,天寰摆手:“朕意已决,不必再说。”

  我下跪,大声道:“万岁圣明。”

  他把龙袍加在太一的身上:“皇上,好好坐这个位置,下面这些人是朕的忠臣,朕把他们和江山都交给你了。”群臣泪如雨下,崔僧固等领头下跪,三呼万岁。

  太一泪流满面说:“臣以身代亲,于心不忍。但上皇之言,儿臣永铭刻在心。”

  天寰体力不支,向我点头。我走到台阶前:“新皇帝既然继位,名分已定。叛军出师无名,我等众志成城,他们自然瓦解。皇上顾命大臣,为尚书令崔僧固,太尉长孙乾,吏部尚书杜昭维,户部尚书谢如雅,还有一个为御林军新帅骠骑将军赵中平。”

  众人从未听说还有骠骑将军赵中平,因此都讶然抬头。有位全副武装的青年将军蹬蹬上殿,他蓝眸耀眼,铠甲鲜明,只是发冠下,并无头发。

  “赵显?”有人已认出他。

  两年不见。赵显这棋子,终于被亮了出来,他成为历史上少有的僧人将军。他的威风被僧侣生活包裹起来,内敛不少。他既是大将,也是和尚中平。显字被皇帝去掉,换成了中平。

  赵显跪下:“御林军即刻出发城南。白军有一半是臣旧部。臣有信心平息骚乱。”

  天寰说:“朕赐你尚方宝剑,所有反贼,就地可斩。即使是亲王,既然谋反,不必再带回宫。”

  太一把将军印交给他:“祝将军马到成功。”

  我对长孙说:“老将军按朕圣旨的方法,环卫宫城就行了。让年轻人去攻吧。”

  天寰一阵咳嗽,他用手绢挡住口鼻中的血丝。我忙扶着他进入内殿。

  我捏着天寰的手,他说:“没关系……我只是太累了而已。”

  我陪着他等了一会儿,古怪的是,好像城南并未有轰隆激战之声。

  天寰皱眉,我觉得不可思议。这时,皇宫一侧有鼓声阵阵。

  那是刑部门外的鼓,平日鲜有人打,更不要说今天了。

  天寰浑身冷汗,神医给他喂了些药。我命内侍们将太上皇送回太极宫。

  刑部尚书跑到正殿后面来见我:“皇后……是七王妃敲鼓,她说自己女流,不见大臣。有话对你说。臣已命人将王妃送到宫门口了……您看?”

  她为何敲鼓?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?我说:“我去”。

  我披起蓑衣,在御林军的护卫下,骑马到达宫门。

  七王妃跪在门口:“皇后?”

  我拉着她进入执勤卫士的房屋,她哭道:“皇后,我终于出府来见到你了。实际上,五殿下并未谋反。为何这样兴师动众置他于死地?五殿下去乱军,乃机密行事。虽然他告知七王底细,但七王不敢直接上奏。我们三次给皇上皇后送信,都没有结果。我把五殿下的信放在盒子里,当成我送帽子的贺札,还是没有音信。请问,这是皇后的意思?还是皇上的意思?”

  我一时茫然,以为她遭遇突变,语无伦次。说:“元君宙谋反到如此地步,我都不能救他了。”

  她坐起来:“五王离京时见了七王。他对七王说:隐约觉得洛阳旧部情绪激变,将士们写信要他不放弃皇太弟的位置。他怀疑是沈谧重新出现了。但此时他没有事实,如果报告皇家,就打草惊蛇,还会连累他的部将们。所以他想出城,一旦有变,可以及时去阻止。但后来情况有了变化。为了不引起注意,五王千方百计给受冷落的七王送来一封密信。说是沈谧似乎与城内某帅勾结,但沈谧隐讳颇深,只说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开门。他决定开门时,一举杀死沈谧和逆贼,将他们首级送到皇帝面前谢罪。他求七王预先告诉皇后,做到心内有底。我们被阻止出入府第,公开奏章会置乱军中的五王于危险境地。因此,只能写秘信告诉皇帝皇后。信石沉大海……皇后究竟知道吗?七王虽然染病隐退,但不愿见到兄弟再折。今天门口的士兵被调开不少,我才设法乔装出府。”

  我现在不知道该相信谁……。信,我从没有看到过,是皇帝对我有意隐瞒?那么他是决意要元君宙死了?可是,并不像是那样。我坐下来,仔细回想。

  城南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动静。赵显和君宙的部队遭遇,不该如此平静。

  莫非……我想起阿宙说要我相信他时的眼神。莫非他真的是不惜以自己的名节生命为诱饵,为社稷除奸,为我们母子解忧。须知沈谧握有星图,而且与城内主帅勾结。如阿宙不杀他们,天寰不及时退位,不早早安排好赵显。皇帝驾崩后,鹿死谁手,确实难说。

  我究竟何去何从?此时就算阿宙抛出两人首级,也可被赵显视作叛军大势已去后的妥协。

  皇帝的意思:“不用带他们回宫,就地可斩”。阿宙就地被斩……

  我迅速拿出怀里的皇后金印,对一个侍卫吩咐说:“快去,如果南营门开,没有和赵显大军开战。假如之前五王已斩了沈,白二人头颅,我命赵显不得杀大王,送他到宫门来。”

  那侍卫离开,七王妃眼睛一亮:“皇后,他们也许拿走了锦缎衬里我的贺札。但帽子里面,我才藏的是五王前些天送来信的原稿。本来是块破布片,我便缝在帽子里了。以免将来没有对证。”

  我对圆荷说:“取帽子来。并且问一句百年:有没有藏信过?前方战事有了结果,我就回宫。”

  我走回正殿,坐在太一的身后帘幕里。

  群臣安静的坐着,几乎没有人敢出气儿。

  太一稳若泰山,好像比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经过世面。

  天寰的那件龙袍在他身上显得太大了。

  可他披着好像被镀金的佛像一般,高贵庄严,毫不可笑。

  圆荷取来帽子。我扯开帽里,果然有块布,真是阿宙的手迹。我匆匆一读,心神为之紊乱。在十天之前,他就那么告诉我们他的计划。看来,他根本就不想篡位,哪有提前就把城内里应外合告诉对手的篡位者呢?可是,现在只能等待赵显的消息了。

  我把太一叫到帷幕里,背对大臣们,把自己身上所带的黄金龙凤挂在他的脖子上,对他细细嘱咐。他听得认真,我把唇贴近他的脖子:“好孩子,你当皇帝了。我只是太后,不再是皇后了。过几年,新的皇后就来了。她和你一起长大,亲密无间。她会比我做的更好。”

  约过了半个时辰,报告传来:赵显已带着赵王到宫门。

  洛阳乱军,白营大军,都放下武器。

  群臣喧哗,虽然欣喜万分,但不知道究竟怎么那么快就有了胜利时刻。

  我的侍卫把金印还给我:“一切如皇后所料。赵将军到达时,赵王已斩杀沈白二人。他一番训话,说服了白营大军,说情真相。两军将士,要么拥护赵王本人,要么拥护皇帝,因此开门投降。”

  我闭上眼睛,心潮澎湃。我走到台阶之前对皇帝说:“赵王之事,需仔细审理,不能随意处置。”

  大家还未反映,罗夫人都来到了未央殿。

  她躬身:“太上皇后,太上皇请您,赵王入太极宫。”

  我出殿,阿宙被侍卫们押送着,他被反绑双手,挺立在细雨里。

  他的凤眼里,春江丽水,桃花盛开。

  那时节,雨打在他眼里,花开在我心中。

  人生若只如初见,该是多么美好单纯。但我们也没有这许多故事了

  我叹息了一声,只是感慨,而非后悔。

  我既然是女人,我一生都不忏悔。

  十多年,那么些纷纷扰扰,终于是彻底了结的时候了。

  第十三章:红日

  帘影低垂,风至而鸣,如环佩叮咚。大风的波澜归于寂寂,我又听到了久远年代里的声音。

  那是穿过昭阳殿的娓娓莲歌,那是穿过岁月的父母笑语,那是长安城内的香花破蕾绽放。

  所处这一座宫殿,只有面前这一个男人。

  天寰斜靠在玉床上,穿着半旧的黑袍。他已沐浴过,每一处都简朴而洁净。

  在他身上,没有一件物品,可以表明他曾叱咤风云,曾揽下九州。

  他的眼睛里含着淡淡水雾,似有别愁。但他的脸上,含着隐隐的欣悦。

  这个男人,浩瀚澄清如五湖秋晚,深远广袤如江南大地。他是我的夫君。

  “夏初,到我身边来。”

  我靠在玉床抱住他的身体。他的身体已不复是我记忆里的。似乎要跟着夜露一起随风化去。他手指缓慢的触过我的发根。

  我要开口,他摇摇头,凝视着我:“我都知道了。我累了,不想再听任何解释的话。好么?”

  百年跪在帷幕一角饮泣:“万岁……饶恕臣。但臣有一言,赵王必须处死。即使他不想染指江山,他还是不可赦免。他多年恋慕中宫,人尽皆知。甚至……甚至皇后到赵王府的那夜,他还妄图行无礼之事……。有他在,皇后不得安宁在世。”

  我沉默。天寰把我手心放在他的手掌上。他轻声道:“百年,你跟了朕那么多年,你清楚朕的性情。朕饶恕你。可你身为宦官,涉及了无数的机密。将来的宫,不是你可安身立命之处。”

  百年止住泪:“是。臣是万岁的人,臣只愿伺候万岁一个皇帝。臣早就想好了从万岁而去。”

  天寰叹息道:“只怕由不得你……。你把浩晴抱来。他喝了些药水睡熟了,不会胡闹。”

  百年领命而去。

  雨停了。海棠花纷纷坠落。我把脸埋在天寰的怀里。他身上的热量正在消逝。我不管将来,只想留得一刻是一刻。天寰笑道:“啊,又是春日之夜……年轻真好。我娶你的那晚上,你不停哭,哭累了睡,睡醒了哭,我整夜全没有睡着。天亮前我起来,雨停了,我望着你泪湿的脸蛋,第一次听到了外面海棠花落地的声音。当时我想,在生命里拥有奢侈,是如此的简单,又是如此的复杂。为何开始两个人的宫的时候,你有那么多泪,结束时,你却没有泪了呢?”

  我密密亲吻他的手指,作为对他的回答。心里的泪,流成一道河,随时可以让生命之舟行驶。

  我说:“你现在叫我夏初了?更多时候,你叫我光华。”

  “因为光华是你记载在史册上的名字,作为光华,你有责任。而作为夏初,你不需要负责,你只要被人爱就好了。我从前不许自己纵容你,现在……再也无所谓了……”

  再也无所谓了吗?我一阵心酸。我们没有多少次纵容自己,更没有多少次纵容对方。当我们以为还有许多光阴的时候,期限就近了。

  我叹道:“哎,你枉为君数十年。我们百年之后,竟忘了准备一座皇陵。”

  “谁要皇陵?我已对太一说了,我的心愿就是葬在父母母后陵墓的耳室里。我不要华衣珍宝殉葬,我只要这身黑袍,我的画笔,我的山河之图,就足够了。”

  他是不需要皇陵,甚至不需要碑文。

  每一座高山,都是这位皇帝的华表。每一个人,都能为他写出不同的碑文。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”我喃喃。

  天寰的声调里带有一丝落寞:“夏初,你说,我该拿你和五弟如何办?”

  我仰视他的眸子:“天寰,不要杀元君宙。杀掉他,便是杀死你我的青春。”

  天寰笑涡很浅很浅,他点头:“我不会杀他。曾经星象有变,我问你,我和他之间,只能有一个人去冒死,谁去?你让我去。你说因为我更坚强,我听了很快乐。故事到了最终,我和他之间,还是我先死。我依旧很快乐……末了,还是我最强。”

  罗夫人在屏风后哽咽:“……皇上……召赵王来吗。”

  我拉住天寰的衣襟,他吸了口气:“你们……把那道屏风移到床前来。”

  我们把那道长长屏风移到了玉床前。屏风上面是五岳风景,小小少年的阿宙笑如朝霞。

  天寰竭力支撑着,嘴角渗出血丝。我和罗夫人同时道:“皇上?”

  他竭力说:“朕到了此时,没什么要紧了。夫人……你去叫他来。”

  他使劲力气坐了起来,对我说:“不许他跨过屏风。”

  阿宙走进来,他的鞋子上沾着碎裂的海棠花红。他跪了下来,嘶哑喊了一声:“皇上?”

  “皇上有旨,不得过屏风。”我说完,退到了一边。想不到兄弟诀别,竟然有这样一幕。

  阿宙向前爬了几步,他辨认着那道挡住御容的屏风,音不成调:“皇上……大哥,让臣弟看您一眼,求求您了。”

  他连连碰头,额头上现出青红。

  天寰冷然道:“你来得迟了,朕已经传位,不再是皇上。无法挽回的,总无法挽回。”

  阿宙沉默许久才说:“臣弟有罪,只求赐死。臣弟已将宝剑转赠给新帝,臣弟发誓永不再使用剑。大哥,臣弟没有白马名剑,等于活死人。臣弟从小受圣恩深,却顽劣任性,辜负皇上。当此之际,臣再无生念,仅求与大哥见上一面。大哥……大哥,求你,求求你了。”

  他哭着,执拗一遍遍叫:“大哥……大哥……大哥……?”

 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天寰声颤,好久,才决绝回答:“朕不会见你。你说受朕恩深……。那好,朕告诉你:以前养你,不是觉得你可爱,只是因母后担忧朕没有子嗣,唯恐国家动乱。你幼年聪慧,朕就溺爱你,放纵你,随你不跟着师傅学文,那是因为不想让你胜过我……。你只喜欢一个女人……朕就强迫她到长安来让她当我妻子……。朕送给你的侍女里,有人会每月把你的情况详细报告朕……。朕自己有了儿子……就从来没有真想过让你来继位……。你还要说你受朕恩深?”

  阿宙捶地大哭道:“大哥,大哥,大哥!你那么绝情,就不让我再见你一面?”

  天寰声音苍凉:“不行了,君宙。朕杀你兄弟,朕杀你母亲,你我何能再见?何得再见?”

  阿宙双肩触地,埋头把悲声压抑下去。天寰等他平静下来,吃力道:“君宙,你记着:一个男人,没有女人,没有剑和马,并不等于死。纵然你没有生念,朕也不会成全你,赐你自尽。你已届而立之年,曾建过汗马功劳。但在朕眼里,你还是个孩子,你从没有真正长大过。若没有长大,就让你去死,朕不是对你太仁慈?新帝年少,顾命大臣里没有你的名字。你在长安,是对他的威胁。杀了一个沈谧,还会有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。朕父文成帝之子,到死都该是皇子亲王。朕情愿杀死,也不会贬黜你们的尊号……。你依旧是赵王……但你只能离开,不再有兵权,不再能上朝……。百年?”

  我拉着帷帘,痛苦锥心。天寰怎还能说这么多话?他非要把剩余的生命都送给这个弟弟?

  百年抱着睡熟的浩晴跪在屏风后,我的心顿时被纠住了。浩晴的样子,多像他父亲。他还是一个幼小的生命,而天寰已油尽灯枯。他没有能力再给这个孩子父爱了。

  我走过去,想抱浩晴。天寰说:“皇后,不要再抱他了。此刻起,元浩晴不再是你我之子。”

  我大惊,我嘴唇嗫噜着,勉强问:“皇上……你……你是何意?”

  “我们不能再要他了。他的存在,对新帝也是威胁。朕不在了,只有让这孩子离远远的。”

  我越过屏风,说:“不!”

  烛光里,天寰无声的眼泪,早打湿了衣襟。

  他手里,捏着一把小小的弓。

  那弓上没有了弦,可是他一直珍藏着。我知道,这是阿宙小时候所爱的弓。

  他怅惘地朝我瞧了一眼:“百年,你发现浩晴身上的圣旨了?你向赵王宣旨吧。”

  屏风那一端,百年道:“皇帝有旨:今后凡大曦亲王,成年后不得再留京城,必赴朝廷封赐之地。亲王等在王府,不得干涉州郡行政,不得聚众议论朝政。无有圣旨,一律不得返京。凡有所违,以谋逆罪论处。朕赐赵王君宙于蜀州锦官城居住。”

  我一愣,旋即便想:大概这是最好的方法了,天寰应是很久之前,就写下了这道圣旨。

  花重锦官城。曾经花一般的少年郎,如今万念俱灰的宙,可以在那里重新开花吗?

  可是浩晴尚未成年……他,我警觉注视天寰。他松开弓,牵住了我的手。

  阿宙才要发声,百年道:“大王且慢,还没有结束。”

  “朕之少子浩晴,即日起封为吴王。因其年幼,特托赵王君宙抚育。其宜称赵王为父,视为赵王之子。皇室谱系,太庙玉牒,均从改动。赵王听旨后,应即刻携子上路,不得延误。二十年内,若无改朝换代之非常大事,父子均不得入京面圣。”

  我闭上眼睛。这道旨意将我的某块心病去除。但心头被割,顿时鲜血淋漓。一时无法收拾心情。在皇家,兄弟父子,不得不防。纵然天寰慈爱,但他为父的思考,必须服从皇帝的思虑。

  在天寰的心目里,牙牙学语,任性活跃的浩晴,是潜在危险。兄弟俩,天寰选了太一。

  我根本不能按照自己期望,把母爱均匀的分给他们。天寰始终拉着我的手指,他怕我不从,他怕我冲出屏风抢回孩子?我不会的。若我也只能选一个。我和他的选择没有两样。

  他既然处置了浩晴,必定会安排好我。我出去不出去,都是一样。

  我隔着屏风,对君宙说:“大王,既然是皇上的圣旨,我就把儿子交给你了。”

  君宙好像没有听到,百年提醒:“大王接旨。”

  阿宙重重叩首:“臣遵旨。”

  我想站起来,还想看看我方才只匆匆几瞥的儿子,天寰却用手指按着我的衣带。他摇头。

  他的手指上使不出多少力,但他的摇头,却重于千斤。此刻的他,依然有绝对的权威。

  我浑身颤抖:“皇上……?”他仍旧摇头。

  天寰道:“百年,朕想来想去,唯有让你从吴王而去。赵王既送给皇家一个惠童,我就把你还给他。你随到西川去吧,照顾好吴王,侍奉好赵王。过去的恩怨,不得再提。宫中之事,你不得再管。你要是忠于朕,现在就谢恩。”

  “皇上……!臣……臣领旨谢恩。”

  天寰身体一下下颤动,他好像在和死神抗争。我紧紧抓住他。

  他却推开了我,他审视我,好像我变得陌生了。

  “皇后,门槛内放着朕所绘的一幅画儿。赵王来此宫,曾注视良久。临别……,朕决定赐给他。你去送送他们吧。”

  “大哥……?”

  “皇上……?”

  天寰终于躺下,不再说话。

  我艰难提起一盏灯,和往常一样,穿过宫廷的黑暗,走向光明的地方。

  门槛下,一卷图以黑色丝带维系。我捧起来,双手哆嗦,看到装裱,我就知道这是天寰曾为梅花树下伫立的我绘制的。画里,那个清艳尚且天真的少女,被永远留在过去。

  阿宙好像明白了皇帝所赠的涵义。他抱着浩晴,意味深长注视我,我静静注视他。

  泪珠顺着阿宙的凤目滑下。泪水清涤了他的眼。那双眸子,就像我青春岁月里蜀州的溪流。

  不止梅花图,一幅幅图卷都在我的心里翻过。我望着他耳边垂下的一根白发。

  夜风里,柳絮无声飞扬,就像浅绿的雪花在飘,就像神奇飞到春日里的桂花瓣……

  这次他必须走了,我不可能留住他。

  我在门槛内,他已在门槛之外。我隔着门槛,亲了亲他怀里的孩子。

  “小虾,你……你……”阿宙话不成声,他叫我小虾。他来不及送给我一首骊歌了。

  我把图画放在他的臂弯里,展开了笑靥。那一刻,香花树在我的心里开花了。

  我对他一躬:“阿宙,一路平安。”

  二十年,二十年,你我又在哪里?对我来说,我好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。

  我没有踌躇,转身回到天寰身边去。殿门在我的身后,重重合起。

  我急切奔跑起来,一切都被我甩在脑后。我只要他,只要最后一刻两个人的宫。

  “天寰!天寰!”我的裙带,飘到手上,就像在舞动。

  他必须等着我!我没有失望,他还等着我。

  这一幕,真让我猜测了许久。

  我笑了,原来预言是真的。他漠然瞧着我。身旁有一把金壶。

  “天寰,你还是要让我给你殉葬吗?”我止步问他。

  我并不觉得自己可笑,也不觉得自己可怜。天寰提醒过我,警告过我。

  我给了阿宙很多次机会,所以天寰不会再给我机会了。

  纵然有一纸诏书送阿宙去西川,纵然我放弃了自称为“朕”的建议……他还是要带走我。

  说实话,假如天寰不死,我根本不想死。但天寰要死了,他想让妻子和他继续两个人的宫的誓言,我为何要反抗?北朝早就有杀母的习俗,那种血液从未离开天寰。

  太一不是非要我不可。他有自己的智慧,有顾命大臣,有喜欢他的宝玥。

  浩晴被送到远方,他不需要我了。南朝彻底平静,我只是历史的部分。

  对一个满朝上下都怀疑与赵王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女人。我当太后,还过于年轻,过于美丽。

  我是外表冷静而内心火热的女人,即使阿宙不再出现,那么别的年轻男子呢?

  他不能保证将来。只能保证现在。天寰咳嗽,面向墙壁道:“夏初,我在邺城就濒死过,我告诉你,假如阿宙三天内,写信来推举沈谧……。你陪着太一上朝,我并没有全在养病。我看了你当时处理的奏折。”

  其实我没有看到那份奏折,那是上官处理的。不过,上官早离开了漩涡。

  而且天寰的心结,不是此一事结成。今天阿宙不死,就与我动用皇后金印有关。

  在那之前,我无数次庇护了阿宙。我并非没有料到这个结局,所以我才把黄金龙凤给了太一。

  那和尚预言:你会被你所爱的男子杀死。我爱他,只有他能杀死我。

  他要杀死我,因为我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奢侈,为了我和他永能在一起。

  其实,他若不杀我,让我注视着他死去,那才是对心的凌池。是一种真正的残忍。

  我坦然道:“是我骗了你。天寰,我在你之前,先认识阿宙。我的身体,只属于过你。我和你婚后,感情也只属于你。我之所以会帮阿宙,会隐瞒你,那是一种本能。为什么那么多年,总是如此?我不愿意再解释,我也不能够解释清。天寰,百年说的对,我和阿宙只要还有一个活在世上。你不可能彻底放心。”

  他的眸子里光亮逐渐黯淡下去:“我想看你喝了这酒。我……我没有几个时辰可以等了。”

  昭阳殿的红莲,虽然在夏天璀璨,但是从来熬不到秋天。

  金风一起,白雁南飞,它们的红色就化为乌有,一片片沉入池塘,化为污泥。

  我第一次见到天寰,就想到了红莲。红莲,在民间传说里,本身就是男女双双殉情之花。

  我知道他的意思,我更担心他等不到我。

  这一生,我见识了几乎所有的辉煌,痛苦,丑恶,美。

  我俯身,亲吻他变冷的唇。我微笑道:“我愿意喝。咦,你是难过吗?天寰,要知道你虽然不可一世,你虽然将成为一个传奇的皇帝。但你有时,是多么的奇特,多么的傻啊。只有我才知道。”我抓起酒壶,他忽然牵住了我的腰带,可我还是仰脖喝下去了。

  酒液温热,带着淡淡的桂花香。一阵风,吹散了心里香花树的花瓣,我呛了。

  我把酒壶放在地上,眼泪涌出了眼眶。看来,我的躯体,还是不乐意不甘心消亡的,

  我不后悔。在牡丹花未彻底凋残的季节,让他带着我离开这喧嚣的尘世,离开这窒闷的皇宫。我将跟着他渡江而过,徜徉在永恒的春天里。

  我横躺在玉床之上。酒液升起的火,灌满了我的身体,我的视线模糊起来。

  我看不到天寰了。他在哪里呢?我着急:“天寰?”

  他抱着我,我可以闻到他衣服上冬日松林的气息。他吻了我,他的口中还有春末的潮汐。

  我不知天狼星是否会出现在夜空里,我的浑身都冰凉了起来,我伸出手,摸到他的脸。

  “我生君未生,君生我已老……夏初,我们的诗是这样的吧。谢谢你,等到了天那边,就不会变了。”他的嗓音柔和而清冷。柔如沧海一粟,清如冰山之泉。他冷么?不,他不再冷了。

  我现在只能依靠他的热量了,那一点热量,就足够我做一个梦了。

  我的嗓音都变了,我喘息着缠住他的躯体。用尽力气说:“……天寰……我们的歌,不是这样的,你记错了。我们的歌是……”

  我贴着他颤抖着,哼起那首诗歌。是他一生唱给我听的唯一的歌。

  到了此时,我的全身,我的脑海,我的整个心,都是那首歌。

  “南山一桂树,上有双鸳鸯。千年长交颈,欢爱不相忘。”

  我的歌声断断续续,我累了。朦胧中,我还能感觉他的呼吸,他抱紧了我:“是啊,我记错了。……夏初,我说醉拥丽人,醒握天下。可我一生,何尝真醉过?天下我带不走,我的死,便是我今生的醉。我只能带着我所爱的女人……。”

  他的醉,便是我的梦。我不再能说话,心里的眼泪,有几滴还给我所热爱的生命。

  我耳边的人兀自说:“再一生后,我酒醒来,依旧能神州在握,笑傲天下。无论你在哪里,我一定能找到你……”

  天寰,我不能听下去……。我也要睡了。我一直就在梦里,天寰,我从未离开过你。

  梦里,又见青山翠谷,金乌西坠。身长玉立的黑衣青年,站在少女夏初的身边。

  那是我,那是天寰。他不再孤独,我不再忧伤。

  男人和女人,是并不一定要对方才能美丽。

  但西天里,残阳一片红色。若你我不携手共渡长夜,怎见明日朝阳?

  大鹏展翅九万里,那一轮落下去的红日,又从东方升了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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