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1章 第四卷 上_皇后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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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 第四卷 上

  第一章:稚子

  我生于夏初,长安年年夏至,便是我经历的新一次涅磐。

  自从第二次南北大战结束,我爱上了黄河滔滔,也爱上了骊山晚霞。身为北朝皇后,我最喜在夏日里晚妆初罢,与帝君携手登高。当我与他凝伫高台,一览神京风貌,笑看落日残照。追想前尘旧欢,非雾非烟,唯留青春深处。

  夜阑人静,禁中更响,他阅览奏折,我为他掌一盏灯。

  明月清风,群贤毕至,他纵横议论,我替他热杜康酒。

  两情久长与否,在于心灵的远近。当我学会聆听,他肯向我倾诉,我终于握住了大鹏鸟狂傲的心。人道是:帝后荣辱与共,招贤纳士,政通人和,则天下归心。

  第二次南北大战,在我主张下议和,带来了数年的和平。虽然名义上两败俱伤,但求和的时候,有识之士们就已经知道:南朝一蹶不振,气数将尽。

  而北朝统一,乃是大势所趋。苟延残喘偏安江南的王廷的灭亡,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。

  对心里有志向的人,光阴虽然似箭,年华绝非虚度。圣睿二十二年的夏日,我格外忙碌。除了睡觉吃饭,每时每刻,都会有事做。

  要幸福,最关键不是聪明。而要明白下一步该要什么。

  清凉的雄风,乘凌高城,入于深宫。文德殿里,谢如雅坐在我的对面,侃侃而谈:“姐姐,这两年收成好。我们的粮庄俱是满满的稻谷,除去开支全国两百多出赈济鳏寡孤独之人的‘恩泽园’的花销,还多余了数万缗的钱。”

  我微笑:“户部主管号称繁卿。卿已那么繁,难为你还为皇后汤沐之财操心。”

  如雅一拉玉带上的钥匙,说:“皇上有句话说得好:举重若轻者,绝不会害怕多管一个钱袋子。何况只有我是你的陪嫁。”他凝眸远处:“真快,晃眼连太一都快满五岁了。”

  谢如雅成了一个宛若南歌的美好青年。他不再如少年时代那么容易激愤,只有在他棕色的眼珠里,挥扇的潇洒姿态里,才可一窥他的骄傲和灵活。他从户部度支郎,升为户部侍郎,又在不久前荣任户部尚书,实可谓少年得志。我愿意他管我的私库,但他能否胜任一国的理财大任,该是他自己用行动证明的。

  如雅收拾了算盘,匆匆而去。圆荷等到他走了,才端茶来给我。我抿了一口,看她神色自然,就不说什么了。初恋之思,就像心尖上一朵小莲蓬。我不忍挑动,只能慢慢等变厚实的叶子把角包涵起来,再让岁月潜移默化它。等莲蓬成为微苦的莲子,那痛便会被遗忘。

  “皇子要过生日了。委屈他,虽然他是帝后独子,但前几年他生日皇后都不许庆祝,只给他吃一盘长命酥。”她附耳:“皇后,啥时候皇上才正式封他为皇太子呢?”

  “咄,小丫头不许多嘴国家大事。”我似笑非笑,狠狠点了她的额头一下。

  她立刻噤声。我回头,百年正在我背后:“皇后,万岁请您到御书房去。”

  我在侍从们的簇拥下,步行去书房。正值花信年华的我,能在深宫里养尊处优,是侥幸也是弊端。宫中天地比起外界来还是小,空气不够清新。当主子的,横竖都能借侍者的力。可人一直不动,久而久之,便成了死水一潭。历代传说的宫廷里,总充满陈腐气息。首先就来自被罗绮奴婢宠坏的衰败身体。身体不好,美景就会惹人愁绪,才华更会引人狭隘。

  所以从太一出生后,被判断难以长命的我,便极注重养身。宫务即使堆积如山,我也强迫自己抽空活动。留得青山在,女人的光华才能燃烧。这个道理虽浅显,我倒是这几年才体会的。

  上书房外,樱桃褪尽红衣,豆大的幼桃儿惹人怜爱。我靠着门,就听到上官先生清朗的声音:“子曰:道千乘之国,敬事而信,节用而爱人,使民以使。”

  太一童稚之音如出谷黄莺,跟着他念。口齿之清晰,精神之专注,我听了不由自豪。

  太一是两年前由上官启蒙的。陈王迦叶也有师傅。迦叶和普通孩子差不多,贪嘴,有时偷懒。而太一的天资格外聪颖,勤学好问。我不愿意人家说我儿子是神童,但我期望他能成为堂堂正正,不辜负其父皇,师傅。每日晚间,我都要帮两个孩子复习课业,常常是如此收场:我对太一节制的赞扬几声,对迦叶温柔的鼓励数句。于是,两孩儿皆大欢喜。

  爱自己的孩子,是本分。爱人家的骨肉,是功德。既然母仪天下,我不敢太有偏私。

  我迈到门口,上官正面对我,他迎着日影,玉树一般。他对我做了一个手势。我顺着他把目光落到书案前,原来天寰也在。只见他和儿子同坐案前,左手握毛笔。两人面前各有一张宣纸。鸟语花香里,父子一同写着上官所念论语中的名言。

  太一因为先天不足,从一开始就是左手握笔。而天寰的左手书法,从太一出生之时练起,至今已炉火纯青。恐怕天下左手的书法者中,天寰又可以称冠了。

  太一眉若刷翠,额角隆起。活像玉雕童子。他放笔,对他父皇咧嘴道:“爹爹,是孩儿先写好啦。”

  天寰朗声而笑,他勾勒完最后一笔,摸了摸太一的头发。

  太一瞧了瞧天寰写的字,吐了吐舌头,说:“我说错了,虽然孩儿先写完,还是爹爹写得好。”

  天寰对上官一笑,道:“那是你的师傅没有好好教授你了。”

  上官回敬道:“皇上而立之年,而太一尤是稚子。假以时日,谁说青不能出于蓝。”

  太一的眼睛溜到我,欢呼雀跃道:“家家来了。”

  我不常去书房,唯恐干扰孩子学习。所以他见我,便喜出望外,顾不得皇子端重了。

  我揽住他的肩膀,拉着孩子。问天寰:“皇上请我过来,是为了何事?”

  随着岁月,青年如冰般俊秀之中,多了种沧桑的魅力。含笑之余,隐隐多了一丝人情味。使他的外表变得更令人遐想。

  他不急于回答,对百年等挥手,内侍们捧来四盘雪白的长命酥。

  等宦者退下,天寰徐徐道:“凤兮凤兮,今夜就要启程去襄阳,因此赶不及太一的生辰会。我们一家人和师傅一起吃完此酥,才是对儿子的祝福。”

  上官要去襄阳?我一愣,太一跑到上官的身边,依依不舍:“先生要走?”

  上官蹲下身体,安慰他说:“我要离开一些日子。你姑父杜大人,尚书令崔大人,将来替代我教授你们。等我回来再看你的功课进展。不管风雨之声,只要用功上进。”

  太一的瞳子闪烁,默默朝我和天寰望了眼,“嗯”了一声。

  我将盘子分到大家的手中,展颜道:“年年吃长命酥。愿我们太一的好日子,一年比一年长。”

  太一将右手上的蓝丝手套脱了,露出右手,用两只手指挟起酥丝。他的残缺,到今天我们都习以为常。只是除了面对最亲近的人,太一是不常用右手的。我问道:“你为何专用那只手吃呢?”天寰的眼光,亦盯着儿子。

  太一面带羞色,轻轻说:“孩儿写字,不小心弄到墨黑了。父皇母后赏赐,且和师傅同享。孩儿不敢用脏了的手。”

  我心一颤,和天寰对视,互有灵犀都不作声。看着太一吃长命酥的样子,我好像看到光阴倒流里的我。那时的我,即使在炎炎夏日,也被关死在冷宫的一角。而太一,笼罩在万丈的阳光之下,等于替我补足了失落。为人之母,是多么幸运,意味着多么丰富的得到!

  都说吃长命酥不吃断的孩子,将来有出息。我们这四个人,居然没有一个吃断长命酥的。风云际会,我们在生命中聚首,实在是一种幸福。

  上官吃完道:“郁郁葱葱,太一长命百岁。”

  我躬身谢了谢他。

  襄阳乃湖北重镇,上次大战后,两湖四川,由沈谧和几位将军共同治理。沈谧在大战风云中突袭王绍,斩其首级,威喝群雄。此后,恢复了儒衫本色,在当地安民救济,开发生产。他配合朝廷劝农桑的国策,发展经济卓有成效。不过天寰对于此人,始终不太放心,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调换他。此次看来是借机架空其权力的时候了,但派上官去……?

  我想到这里,太一吃完了。孩子总是天真,踮脚问我:“长命酥,别人也都有吃么?宝玥姐,罗夫人,谢夫人都有?可以让我带一些回去给迦叶吃么?”

  迦叶因为顽皮扭了脚,现还在殿中卧床。可太一常惦记着他,就像同胞兄弟一样。

  “众人都有。迦叶的份儿,家家也会备好。我们还要商量一些事情,你先跟百年回殿去吧。”

  太一对我和天寰都躬身求退,用清澈无邪的眸子注视了上官好一会儿,作揖道:“先生一路保重。我等您回来。”

  上官整饬衣襟,回了小孩一个君子之礼,目光流连太一背影,温情不言而喻。

  孩子虽离开,但书房内充满了绝俗的香气。我们的太一,当得起“宁馨儿”三字。

  天寰在书房内踱步,正色告诉我说:“刚来的消息:南帝已经病重,朝政瞬息万变。一旦他死去,国内必定惶恐。无论萧植取而代之,还是扶立幼儿,都是进攻的绝好机会。上次仓促大战,危险良多。这次我不得不做好充足准备,定要直捣黄龙。上官去襄阳,是布置造新式战船的事宜,顺便衡量沈谧的情况。”

  我的叔父终于病入膏肓了吗?关于此人的一切,全乃阴暗和不快的。我曾想过杀死他复仇。但后来发觉,让岁月蚕食他,让酒精浸泡他,让声色麻痹他,使他成为皇座上原形毕露的丑恶,成为一个逐渐腐烂着的臣民鄙夷的老朽。虽然慢,但更为痛快。不过得知他快死了,我还是皱眉齿冷。

  我问:“如何安置沈谧?”沈谧不仅是两湖的行政长官,还是日益坚强的太尉元君宙的心腹。要撤换他,不仅可能丧失当地人的民心,大概也会触到阿宙的敏感。

  天寰一笑,他俊美的面容,露出一种铁石心肠之人的淡泊。他把一本奏折递给我。

  我沉吟片刻,原来是沈谧的嫡母恰好病故了。按照北朝汉族士人的礼仪,他必须回洛阳守丧。嫡母非生母,但为嫡服丧,天经地义。若有人不遵,便会被士林不耻。虽然根据国家的需要,可减少丧期重新启用。但“夺情起复”之旨,只有皇帝可以发布。

  这是夺取沈谧权利,最合适且最不动声色的方法。我望着依然浮现在天寰唇角的笑意,点了点头。上官并未多嘴,只是把一艘盆景大小的木质船模交给我:“这就是我研究出来的新船模型。百足之虫,死而未僵。萧植水军,背水一战,非北朝可轻视。我自己入冬前便会返回长安。你和皇上要多保重。”他细细看了遍天寰:“师兄,一定不要操劳过甚。”

  天寰握住他的手:“我知道。湖北潮湿,你入秋后要注意防止寒气,别犯腿疾。”

  我和天寰双双送上官到宫门,携手走入御苑长廊。园林里风老莺雏,景物旧曾谙。我想起南朝,未免惆怅。忍不住对天寰说:“书云:礼不伐丧。可你我都是蔑视传统的人,南朝的疆土也不能落在外人的手。所以丧礼过后,就是北伐之期,对吗?”

  天寰向园中放眼,廊间的瓦檐,滴着昨夜风雨积起的水珠。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,道:“乱世之人不能顾全礼仪。礼之繁琐周到,是仁者所为,属于太平时代。南帝一旦驾崩,我会先派人吊唁,等待时机。若他苟延残喘到明年正月初一,无论如何,我都要命人征讨。不然长江春水涨起,我们就失去最佳时机。我若做不到的,留给后继者去吧。太一爱学论语,天性宽慈,是好事。但还要提醒他皇家的欺诈与黑暗。”

  走到太极宫,远处传来一叠笑声。万里晴空下,梨花压倒海棠。一匹毛色雪白的马,团团转步。马上坐着个锦绣白袍的年轻人,双手圈住太一。太一本就是生的仙童般的漂亮,而那个青年明艳高傲,使周围的梨花失色。

  太一开心得撸着玉飞龙的耳朵,说:“五叔这马好乖。让它驮我去山东。”

  那年轻人正是阿宙。两个月前,阿宙去山东视察新编的军队。我拢手想,他倒是归来神速。

  阿宙见我们到来,目光里的机锋顿时一敛。玉飞龙匍匐,他自己跨下来,对太一道:“皇子坐着吧。”太一用左手控住马僵,身体绷住。马立起,他惴惴抓住马鬃,竭力压抑紧张。我箭步向前,害怕他不能控制好。

  天寰道:“你别担心。元家的男孩,无论如何难,弓马不能废。”

  我还是担心,围着玉飞龙。阿宙不禁帮腔道:“让太一下来吧,这马性子烈。弓马也不是一次两次就学会了。”

  天寰不理,问:“萧植有没有调动边境军士?”

  “有。南朝在长江沿岸摆好防御。长江天险为南下最大阻碍。这次萧植有备而战,湖北的军舰不可能如上次一般乘虚而入,迅速推进到建康。”阿宙的声音,成熟而稳定。不复少年时代的清亮,浑厚中透出一种笑傲的勇气。现在的他,好像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标,并能竭尽热情为其奋斗。

  天寰挑起眼皮,瞅着他道:“长江长江,朕为天下人之父,哪里能因为一衣带水而放弃?”

  天寰对百年吩咐:“看好皇子骑马。”他撩起下摆:“你们随朕来。”

  我们跟着他到了寝殿后的温泉池。文成帝时代的奢华痕迹犹在。阿宙却心无旁羁,水波在他的凤眼里,就像征服前途里的波澜。被他藐视,也被他注重。

  天寰把我手里的木船放在水里,摆弄几下,那船在水面移动,突然射出火焰。敞开的船舱,又神奇的合拢起来,好像龟甲。我和阿宙不得不惊叹了几声。天寰说“此船高百尺,拍竿为六,五层船阁,能闭合,能吐火。”

  我说:“怪不得先生要去两湖监督造船,此事非他莫能为。”

  阿宙鼓掌,壮声道:“若有此船,加之齐心协力,必能攻坚取胜。”

  天寰胸有成竹,拉着阿宙的手,目光炯炯:“朕与上官已布置好进攻之策,藏在心里。太尉弟掌握军事,自当告诉你:一旦开战,朕欲分三路军。现在起在襄阳,奉节等地营造上官所创的大船,第一路军,以后就从湖北出发。将军人选为长孙老将军。第二路和第三路,从山东的两翼齐头并进。第二路先发,人数十万。由赵显将军指挥。第三路为主力,可分九十营,三十万人马,由五弟你为帅。朕将把上官给你当元帅长史,而杜昭维为你的行军司马。朕自己将以新建的洛阳为东都,坐镇后方,随时接应各军。你意下如何?”

  他的话掷地有声,阿宙的肩膀稍微一晃。他抬眼,热切对视兄长。

  我沉默着,天寰终于将自己留在后盾了。他的选择,是我的期望。“天子不乘危”,当初四川,漠北,邺城,哪次不是他亲历前线?大丈夫决战千里外,运筹帷幄间,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气派,轻易不能出。阿宙呢……他恐怕没有想到自己全权担当重任。阿宙跪倒:“臣弟肝脑涂地,万死不辞。”

  他顿了顿,进言道:“皇上,沈谧之母新丧。臣弟想朝廷这几年施行仁政礼治,强留他在外,似乎不近人情。望皇上准他回洛阳守丧。”

 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头,笑了一笑,似感到欣慰,什么都没说。

  阿宙又请求说:“今年恰逢十年一次的华山祭祀,万众瞩目。杨夫人和六弟久在京外,渴想帝都风华。皇上能否准他们回来?”

  天寰说:“你恰好提醒了我。华山祭奠,是元家皇朝的头等大事。杨夫人受先帝宠眷,又是先帝后宫还活在世上的人里最高位者,自当回来……”

  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,打断了我们的对话。太一的声音催促道:“跑吧,跑吧。”

  月牙爬柳梢,太一张大眸子问我:“家家,圣人常常说仁,到底什么是仁?”

  天寰在帘幕外批阅奏折,他的影子停滞了片刻。

  我用油膏给太一摩挲着骑马后略有红肿的右手,说:“仁,要有五样东西。”

  我把儿子的左手抓在手心,一根一根扳他的手指:“恭,就不会受欺负。宽,就会得人心。信,就会得人信赖。敏,就能建功立业,惠,便能管理人民。”

  太一问:“我能做到吗?”

  我故作思索。太一望着我,我摸他光滑的脸蛋:“我和皇上的儿子,一定能做到。但你看,你还有两只手指呢……你才懂事的时候问家家:为何我和迦叶,还有所有的人长得不一样呢?家家回答说:因为你与众不同。你的这两根手指,提醒你要加两样东西。第一件,果断。当机立断,才能让大家听你的话。第二件,谨慎。即使你看不见的,你也要想到。防人之心,永远不能摒弃,明白了吗?”

  太一到底还小,似懂非懂,他还是郑重的点头。天寰步出帷幕,正要说话。

  百年气喘吁吁跑进来:“万岁……八百里急报。”

  我抱着太一,走到天寰身边。天寰目光中的黑色,烛火下灿若虹霓。他优美薄唇细微的变化着曲线,终于深吸一口气:“南朝皇帝,终于死了。”

  我浑身震颤。这个消息,太快而又太迟,太轻而又太重。因为此人的贪婪和□□,蔷薇刺曾次破我的手指。少女时代最大的痛苦,一直躲在我的背后。现在随着此人的死亡,烟消云散。我空虚而满意。他挡住了昭阳殿,挡住了南朝的宝座。那是属于我父亲和我儿子的。

  太一天真,以为我伤心,他抱住我的头:“家家?家家?”

  我终于和缓过来,天寰挺拔的身躯在我母子的身侧,他张臂抱着我们,低声道:“他死了,昨日也死了。”

  第二章:立嗣

  南帝驾崩,消息震撼一时,并没有多少人为他悲伤。甚至他所宠幸过的宫娥,大约也没有几个会流泪的。皇帝虽至尊,但总是一个男人。他每多一宫,便薄一分爱。拥有千百殿阁美人,纵然后宫灿若星河,但她们所能感到帝王爱,已薄如蝉翼,有譬如无。女人若习惯了凉薄,学会和寂寞做伴,便不大会再伤心了。

  夏末,南朝派来了谢弘光告哀。萧植果然将云夫人所生,才四岁的太子炎全当作了傀儡,号令宁朝。他既然有了我所给昭阳殿宝库的黄金钥匙,从此可以随意出入内宫,索取宝物了。但传国玉玺,虽然应该在殿里,但一个人所藏的东西,千万颗心也难猜。纵然我告诉萧植在秘库中,他未必能找到。而刺激他的贪婪,迷惑他的疑心,就是我当初的目的。

  我曾想:萧植是否会迎回在北国安然度日的公主妙瑾,立为女皇?如果他那样,我是不会同意把这小妹妹送回那将倾的大厦中去的。可是,萧植还是立了他亲口对我否认为帝裔的太子全。彼取而代之的欲望,简直了然若揭。一个老人,能顶住青年们领军的狂流多少年?人老了,只能想如何收场。

  一个老将,又非忠臣。他要么是近乎疯狂,要么是掩耳盗铃。我每念到此处,就惨然而笑。在冷宫之时,我母亲从未试图去联络朝中权势绝伦的王萧两大将,为什么?因为母亲比我吃过更多苦,她根本不会信赖他们。

  弘光乃是谢氏的梁柱,身为短暂和平里最后的客人,他举止有度。天寰赏赐极多,而弘光只取书百卷。战争尚未开始,该礼尚往来。天寰所作吊唁,纯粹是官样文章。落款为“大曦皇帝元天寰”。

  我瞧了,说:“这就是敌国天子口气了。”天寰微微一笑,似觉得没有必要掩饰。

  我叹息道:“这国书让我朝谁去送呢?萧植反复,我们将弘光安然送回,但他却不一定能同样做。然而不派人去吊唁,便显出我们怯场。”

  天寰悠闲扬起手指,笑道:“我有个人选,萧植如果还算聪明就会送他回来。如果他扣留此人,不仅丧失了南朝士族之心,也会给我加个开展进攻的借口。我不敢对皇后宫隐瞒,此人就是你的陪嫁谢如雅。”

  我隐约已经猜到他的提议。如雅安危,与我切身相关。其母谢夫人,又是太一保姆。如果有个闪失,我如何对她交待?我默然不语,许久才说:“让我问一问如雅的意思。你倒好,天下英才尽入彀中。我只有一个人,你还要将他送到虎口。”

  天寰摇头,不以为然道:“自己家乡,怎么能说是虎口?如雅一定会答应的。他如果成行,才是我将来可倚重的大臣。”

  世人都道:北帝知人,有手段。天寰极能穿透人心,如雅果然慷慨允诺,毫不推辞。

  他对我说:“皇后,我去最好。萧植若放还我,我不过虚惊一场。他若扣留我,必不敢杀我。北军攻城之日,便是我重逢你们的时候。我会去,还要感谢皇上让我去。”

  我牵住他的衣袖,他豢养的猫儿探头蹑足,仿佛惊讶于他的壮气。如雅抱起猫儿,塞到我的怀里,笑说:“我养了它好几年,犹如朋友。但它总是长安的猫。南朝的秋老虎之热,怕它伏暑。姐姐你让母亲替我喂它吧。我不向母亲辞行,我定不辱使命。”

  猫儿喵喵,舔他的手指。我仰头苍穹,飞雁成行向南而归。如雅犹豫再三,吞吞吐吐又道:“崔惜宁是无双的好姑娘……。等我数年,白白蹉跎。万一我遇到不幸,求姐姐替我对崔小姐道歉。我……”他面颊被熏成红色,说不下去。

  他说无双的好姑娘。只要对一个人动心,那人便是无双。何况崔惜宁?我感叹,口气坚决道:“谢夫人你可以不见,但崔姑娘你必须去辞别。我是皇后,但在你与她之间,我算什么?我不会转达。崔惜宁堂堂正正的闺秀,配得上你光明正大的告别。”

  如雅俯身捏着崔大人赠给他的腰带,道:“……姐姐是对的,我去。”

  见过如雅,我再次召见了谢弘光,将心里的事情一一与弘光聊起。弘光不如堂弟机敏,但他总是显得真诚。对我来说,哪怕有一点点真的人,也是可以打交道的。

  弘光不知不觉泪流满面,他道:“有德者昌,无德者亡。南朝运数已尽,皇帝死后,新帝之母□□,他来路不明。众人都心怀叵测,暗地非议。我等吴越,虽然是正朔相承。可武献帝崩阻,继任丧志失德。权臣当道,日月不明。上次大战以来,连年欠收,百姓流亡,死者途地。北帝若再进攻,必定破国。我谢氏不过是大臣之家,天下转换,一家换一家。对皇后您,则是实现夙愿,行天下一家之志的时候。当初梅萧为破坏皇后与北帝的同心,屡进之言,并不可信。但我读书十年,旁观天下。北帝有雄才大略,才貌冠代。当世英雄,已无敌手。他与皇后是天生的伉俪,也能宠敬如一。但人无完人,其爱民而任刑,用贤而猜忌,必将是对皇后的考验。皇后无意为女皇?那么,就该及早劝立北帝立皇子为太子,以武献帝外孙的名义收服南朝民心。上次大战末,皇后当机立断,签订合约,又放还数万俘虏。百姓念念不忘恩德。您父母的陵墓,每日都有人自发上香祭祀。弘光回去,不知能否再见皇后。但太一皇子,是我和您的期望,愿皇后与皇子保重。”

  他所言恳切,我的心也被灌入了江南的雨点,不禁热泪盈眶。我提醒自己还有机要交待,就问弘光:“你上次说:王绍之子王菡收拾残部,聚集在九江一带。与萧植面和心不和,可是真的?”

  “是啊,萧植怎么可能对王绍之子好呢?王菡当初是被其父逼着反对北朝的,但现在难以回头。听说其妹王菡,不能再出入北朝宫廷,连带燕王也一并闲居……”

  我摇头:“你知一,不知二。皇帝实际上也是保护七王夫妇。瞧。”我拿出一封信交给他:“这是我去探望七王妃之时,她写的亲笔信。上面只是嘘寒问暖,言外之意,不敢落于字迹,怕是拖累你们。大战开始,烦劳你和如雅试探他。若王菡还能暗中协助,我会赦免他的。知时务者为俊杰,我当年劝降他,后来他反叛,我并不责怪。你转告他我的话: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敌人,琅玡王氏,金粉世家,总不能断绝没落在南朝围困里吧?”弘光犹豫片刻,将信藏好。

  如雅启程第二日,恰好立秋。谢夫人神色如常与太一说笑,竟毫不变色。我既钦佩,又感到内疚。谢夫人对康复的小迦叶说:“你爹爹和祖母,秋天要来京了。你想见他们吗?”

  元殊定已经出京六年,担任刺史。上次大战,他居然不全力供应邺城的粮草,私底下打算看皇帝被困的好戏。亏我识破他的用心,威胁利诱杨夫人的宠幸宦官,才遏制他们膨胀的野望。天寰当然和我一样小心他们。可大战在即,让魏王继续控制盐铁产地,便是天寰的心病。因此这次他顺水推舟,答应阿宙的请求。以到华山祭祀,阿宙殷切思念母亲的理由,召六王母子暂时回长安,可说是权宜之计。

  胖乎乎的迦叶倒是对他爹爹没什么印象,因此无动于衷。他骑着竹马,吆喝着朝太一冲过来。太一因为凝神思考,身材比他小,冷不防被他撞倒在石阶上,他咬牙,手背擦破了点皮。谢夫人慌忙要去搀他,我摆摆手。

  太一努力爬起来,拉好衣服,默默睁着杏子般的眼睛,瞧着迦叶。顽皮的迦叶觉得好玩,又撞了他一下。这次太一有了准备,踉跄了下没摔倒。他的小脸露出一种与年龄不衬的严肃,大声说:“你干什么?”

  迦叶嬉皮笑脸晃晃竹马,太一忽然朝他冲过去,两个小子牛犊般厮打在一起。我对宫人们摇头,大家只能干瞧着。迦叶涨红了脸,太一不甘示弱。终于,太一把迦叶打倒在地。他抡起小拳头捶了迦叶三下,喊道:“你还敢推我吗?你服不服?”

  众人全目瞪口呆,因为平日太一笑容可掬,温文成性。现在还是太一吗?迦叶哇哇大哭,我突然在小小的太一身上,看到了天寰的影子。他只继承了天寰一半的外貌特征。但当他发火和严肃的时候,应了一句话:有其父必有其子。活脱脱是个小天寰。

  迦叶哭声绕梁,我于心不忍,正要自己去拉他起来,给小哥俩劝和。这时候,撇着头在一边的太一回头瞧了瞧迦叶,忽然伸出健全的左手,拉他起来。迦叶拉住太一的手,还哭鼻子。太一从怀里掏出一个橘子,塞给他:“太极宫有神明,不能大哭。这橘子好吃,我给哥哥你留着的。”迦叶嗅了嗅橘子,太一又把自己的手帕给他,嘀咕数句。迦叶破涕为笑。

  我望着他们,心里一丝安慰。虽然孩子要言传身教,但总有天性。我背后天寰清冷的声音赞叹道:“好小子。”

  我捏住他的手,注视斜阳里的孩子们。宫人们悄悄避开我俩,我不转身,只是更捏紧他的手,手指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滑动,我心里有种温柔,瞬间发芽。我问:“皇上?何时……何时立太一当皇太子呢?”

  天寰沉默良久,触摸我的发梢:“他才五岁。统一大业之前,我们不说这个好吗?”他的语气温柔起来,无法抵御。

  我想坚持,但回头正对他星子似的黑眸,苍白的脸。我说不出来,笑了一下,偏头道:“我去拿参汤给你喝。”

  天寰这两年常吃人参,也没什么病痛。只是雪白的脸,在以前就有一种天际神仙般令人惊叹的美。现在变得更透明了,偶尔会让人觉得他遥远,正如夜空彼方的星。

  他疲惫的漾开了笑涡,道:“好。”

  夏去秋来,万里飞霜,千叶落木。北朝上下,热火朝天,大张旗鼓的积极备战。有大臣建言秘密准备。而天寰拒绝,他说:“朕将行天道,诛杀窃国之贼,为何要隐藏?”

  华山祭祀之途,虽然不长,却异常辛苦。北朝因为并不是统一的王朝,所以帝王即使占有山东,也不能堂而皇之去封禅。而长安附近的华山西岳庙,供奉历代北朝皇帝的牌位。而山腰的圣母庙,又供奉着历代北朝皇后,包括天寰之母文烈皇后的神主。北帝祭华山,被视为一次盛典,每十年需得一回。

  华山如立,拔地摩天,好像连绵山脉内一朵生长奇绝的莲花。我与天寰坐在御车之内,太一夹坐我们中间,靠着我的胸,手放在他父皇的龙袍上。阿宙骑马随行在车旁。阿宙谈笑风生,所谈都是圣睿十二年到华山的往事。偶尔从车帘内望去,他的意气盖世,形容之绚丽,似能与许多年前初见他时候媲美。那时候,他像天地之间含光的宝钻,而现在,他就像一颗属于元氏的磨光钻石。几年的功夫,他身为太尉,走遍了各个军营,出入过每个州郡,与士兵同吃同睡,与边关将士们握手言欢。人们传说北帝的黄金之翼下,有一只飞鹰,那就是赵王。

  我与阿宙这几年通问并不多,相处却越来越自然。说起来,转变更多的是他。

  他变了么?也许只是变得含蓄而成熟了。偶然凝注阿宙,那种心情,就像一个人病卧许久,才能去庭院漫步。幼小的树苗已经亭亭玉立,能当绿荫了。太一用倾慕的眼光望着五叔,在他眼里,父皇握笔,五叔拿剑;父皇坐车,五叔骑马。显然,虽父皇更显赫贵重,但男孩们更向往像阿宙那般。

  华山脚下,天寰举行“柴祭”,燃起薪火,奉烧他亲笔书写献给天帝的祷辞。我们依次跪叩。华丽的帘帐之内,天寰首献祭祀,阿宙亚献,而崔僧固为终献。人人在天威前毕恭毕敬,连天寰也不例外。

  阿宙亚献之时,华山起了秋雨。我在华盖下眺望苍茫秦岭。乱云急雨,倒立江湖,云为雨,雨为云,西风骤起,明灭变幻,人间万窍,由此而开。

  天寰低声问小小的太一:“这么大的风雨,怕不怕?”

  他命人将蓑衣给太一套上,太一躲到我背后,不肯接受。天寰和我哑然。太一说:“父皇母后,我不怕雨。天降雨露,农民能有丰收。”

  我憋住笑容,天寰把儿子抱起来。

  按照既定的仪式,西岳庙女性不得入内,而圣母庙只有皇帝一个男子能驻节。我们直上山中,其他人驻守在外,天寰先来拜祭母后的灵位。他在庙堂内对着文烈皇后牌位念念有词,道:“母后……孩儿来拜祭您了……此次孩儿再次出征,誓要取胜。”

  灵堂内只有我,因此天寰的声音认真的令人紧张。我走出灵堂,不愿打扰他与母亲的交流。却见贵妇中间,杨夫人横着柳眉,对罗夫人白眼。几年过去,她这样的绝代佳人,也越发见老。脂粉调抹再匀,总不见透彻的肌肤了。就像带着一个永恒禁锢她自己的面具。

  “知道我有病,今天午间又必须在鬼地方休息,却不让我的侍女煎药。你何等居心?”

  罗夫人脸上白麻子微动,正色说:“今日在观内用午膳。按规矩,所有人的膳食饮药都要由妾身负责过目,宦者验毒。夫人的侍女不能出入厨房,只要将医生开的药方和药包交给妾身,妾和宫女们替夫人煎好,再送夫人不迟。”

  杨夫人怏怏不乐,但对于严毅著称的罗夫人无可奈何。我低声道:“两位夫人不要争了,此为列为先皇后神主安息的地方……”我故意回头:“皇上还在内祈愿呢。”

  杨夫人似乎有点怕天寰,她不正眼瞧我,只瞟我一眼,便向厢房去了。

  我折返去找天寰。他正躬身于殿堂后面,将一捧鲜花放在一张旧塌上。他神色专注,因我进来,他才点头说:“这是母后生前最喜欢的榻。”他眸中水雾朦胧,低声唤:“母后,光华来看您了。”

  我连忙跪下,对皇后遗物磕了三个头,随着天寰说:“给母后请安。”

  天寰相当满意。他指了指香阚里宝石镶嵌的一张肖像:“这就是母后圣容。父皇画满千张仕女,却没有给她画过……。这是我少年时给她画的。”

  我凑近瞧,心中一阵惊叹。文烈后是安静的,祥和的,清秀的美,宛若书圣漫步竹林后写下的一首诗歌。她浅浅微笑,一对梨涡使人心折,与天寰几多相似。

  我道:“母后真美,令人自惭形秽。”

  天寰道:“你也很美。母后与你,是我认识最美的女人。”

  我仰头注视他,秋香院宇,枫叶红透。

  因为皇帝等要在西岳庙举行一系列的仪式,傍晚才能来接我下山。我同众人用了午膳,便想睡一个时辰养足力气。可不一会儿,公主元婴樱在门口张望,领着小女孩一名。圆荷瞧我,讨我是下。我笑了,招呼她说:“公主请进来。”那女孩就是她的长女宝玥,虽不到七岁。但举止天然,有美姿淑态。

  “杜宝玥给皇后请安。”宝玥笑盈盈的说,还拉了拉她母亲的手。

  她母亲依旧痴痴呆呆,瞧着我的脸:“杜妹妹,她和五哥哥,是玩偶屋里的一对儿。”

  宝玥歪着头,很快领会她的意思,应了声。问我:“皇后,能给我娘赐个座位吗?”

  我和颜悦色道:“当然,快扶你娘坐下,你也坐。”

  宝玥双鬟摆动,低头说:“我不敢坐。皇后和娘是长辈,我愿意站着伺候。”

  我心里一动,上次见这小姑娘是两个月前。现在越发显出大家闺秀的气派,容貌周正,神情又好。难怪太一喜欢宝玥姐姐。我拉着她的小手端详:“你在家喜欢什么?”

  “回皇后,我喜欢书,也跟父亲练字。不过我写不好。父亲上朝去,我就陪着娘。”

  我笑了笑,问:“想吃什么?”

  宝玥摇头。北海长公主眼珠子一转,忽然说:“我要吃鱼。”

  我莫名其妙,但知道公主经常如此。正在此时,西边厢房内传出一阵惨叫:“来人哪,不好啦,不好啦。”

  我立刻起身,快步向声音来处走去,好多女人跟在我背后,惊慌失措。

  我不动声色,沉声问:“什么事大呼小叫?”罗夫人也赶到了。

  我们走进屋子。榻上的杨夫人奄奄一息,她大声喘气,面色发绿,我忙上前扶住她:“夫人,怎么了?”她脸色发绿……我脑子飞转,难道是中毒之象?现在去西岳庙叫天寰,肯定来不及,我道:“都走开!”

  我回忆当年上官教我解毒的法子。倒抱着杨夫人,让她头朝下。拔了簪子刺她的脊椎骨。她的身子在我怀里抽搐,几声干呕,我骂道:“都愣着做什么?谁随身带清毒丸?圆荷……”圆荷撒腿就跑。

  我握着杨夫人瑟缩的手,轻声道:“夫人别怕,很快就能过去。坚持下。”

  她可不能死。她死的不明不白,坏了天寰兄弟之情。我满脑子都这个念头,我又猛力刺她。杨夫人眼白一翻,呕吐出来,腥臭不可闻。圆荷送来了药,我大声:“水来。”

  罗夫人已恢复镇静,帮着我灌药。杨夫人浑身抽搐了,好久才平静下来,脉象平稳许多。我道:“圆荷出庙,叫上侍卫去西岳庙,别惊动众人,只和万岁身边的百年知会一声。”

  杨夫人躺下,□□不断。我用帕替她抹了嘴,让几位命妇照顾好她。北海公主吓得傻乎乎的,宝玥不断安慰母亲。我把杨夫人的婢女,罗夫人和负责煎药的宫女,都喊来询问。药方都是常用的中药,懂药的宫女核对过,又由罗夫人验毒送给她,每件事,都是好几个人亲眼目睹。她怎么会服药后突然中毒,几乎毙命呢?

  我想了想,问婢女:“杨夫人早上吃了什么?”

  “就吃了一碗汤,一块糕。因为夫人胃口小,剩下的都赏给我们丫头吃了。”

  我沉思,对她们吩咐:“祭祀之日,不能不吉。此事不得张扬出去,过后我还要盘问。”

  杨夫人的中毒,就这样被我遮盖了。对外只说夫人心疼病又发。当年我去西北,她为了搞鬼少量服毒,朝野便都知道这是她旧疾。这次,她却不像故伎重演,当时只要我缺乏一点点冷静,她必定丧命。到底是谁,用什么手段?要害先帝的宠妃,三位亲王的生母呢?”

  我忽然走到元婴樱面前,问她:“想吃什么鱼?”她愣愣无法回答,宝玥摇头。

  回到了长安宫中,天寰命令将发心病的杨夫人送入邺庭调养,谢绝诸王探视。他自己去给罗夫人诊脉,而后才到太极宫。太一和迦叶正逗着谢如雅的猫咪玩。

  我们回避开孩子,天寰倦怠道:“多亏你临危应变。她是中剧毒,但我看了药方,闻了药包,并没有什么不对。罗夫人和那几个掌药的宫婢都是旧人,与杨夫人没什么厉害,犯不着合谋毒她。她真要死了,倒是你逃不了干系,外头传说你和她不合。”

  “我没必要与她不合,我是不喜欢她。她用毒蛇欢迎初到北国的我,但那是许久以前了……。”我说,并将今日的一切尽量细致的描述一遍。

  天寰皱眉。忽然,猫咪哧溜钻进了帘幕,迦叶追进来道:“别去,那里没有好鱼吃?”

  天寰笑着叫住孩子:“迦叶,什么好鱼?”

  迦叶答:“就是好吃的鱼。六爹爹喜欢养猫,都给猫吃上好的鱼。那天我去王府看他和祖母,猫就蹭六爹爹和祖母的衣裳,因为有鱼香味。”他追着猫儿又出去了。

  我和天寰面面相觑。天寰再看了一遍药方,一拍腿:“原来如此,光华,你看这里不是写着姜芥一味么?当初元石先生,子翼先生在一起议论奇毒。都说吃了黄颡鱼后,再吃姜芥者,会立刻死。如果杨夫人隔了几个时辰吃姜芥,毒性就降低。不过你若不救她,在那个女人云集的庙里面。她还是会死。”天寰的面容变得铁青:“这样,某人就可以借机挑拨我和五弟的关系,为自己谋利。而且北朝南伐之前,在神庙里发生如此不光彩的事情,对我和你,都是大打击。天下人也会就此怀疑我……”

  怪不得元婴樱说要吃鱼,因为她是痴女,所以她六哥给母亲吃鱼汤,并不防她。他这样做,完全不露痕迹。万一查出来,只说他自己不懂医道,是大夫贻误了他母子,便可推掉责任。

  不过,杨夫人活着,对他害处不大,他怎么可以这样下毒手?我不寒而栗,只有在皇室内,这样的怪事才层出不穷。我说:“杨夫人醒来,若冤枉罗夫人可怎么办?”

  “罗夫人是我乳母。现在既然杨夫人没有死,而六心怀鬼胎,有我的威严在,他不敢张扬。七见母亲活着,自己又在圈禁中,也不敢说什么。只有五弟,五弟……来人,此刻去把五弟请来,让他与朕会合,一起去邺庭探望杨夫人。”

  那一夜,天寰到三更才回来。风露中霄,我给他披上一件龙袍。天寰扶着我的手,把形状高贵的光洁额头贴在我的手背上,他异常清醒,面色阴沉。

  “怎么了?五弟那里弄清楚了,君宙……总不至于误会吧。现在的他,不是从前的他了。”我说。

  天寰吸了一口气,笑颜恍惚:“你说的对,斗转星移,物是人非。”

  我觉得他的话与平日不同,怕他累了,不敢深究。我问天寰:“要不要洗澡?”

  他点点头,跟着我进入后殿。我自己给他宽衣,才解开他的腰带。他忽然抱住了我。

  “天寰?”

  天寰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,我摩挲他的背:“天寰?”

  天寰低头,正视我道:“光华,除了我和五弟,你是第三个知道此事的人。我将会在后日的朝会上宣布。对不起,但我不能再被任何事,任何人阻碍南伐了。而五弟作为统帅,也不能再被任何干扰分心。国不可一日无主。为了那个位置,这些年来多少风雨猜忌?对于江山,我等不及,就要在这几年。对不起,你是我最亲的人……还有太一。”

  “你要说什么呢?”我预感到了一些,只是要他告诉我。

  天寰盯着我许久,说:“我决定立五弟元君宙为皇太弟。”

  第三章:南征

  我身子一晃,山摇地动。仅仅是那么一动,就割破了我的皮肉,其痛彻骨。

  我双手攀住他的龙袍:“为什么?”

  天寰不顾我的手指勒索皮肉,温柔说:“原因我说过了。”

  “皇太弟……皇太弟,他做了皇太弟,总是元家天下。但我的太一算什么呢?你与他不过相差十岁。为何他当皇储?原来太一满月之日……你就打好了算盘……你是一直衡量着儿子和他的重量。立他做皇太弟是安他的心,防微杜渐,保证元氏赢得九州江山?但置你的妻子儿子于何地?天寰,你陪我们一路走来,何等辛苦。北朝不需要元君宙为皇储。斗争到今,我宁愿抛却娴淑,也要为儿子取个说法。立阿宙为皇太弟,我是不愿意的。”

  我脑中纷乱,言语无序。皇太弟……雨林里那少年眼如桃花,迷醉春光,他对我说“唯有你的儿子才能继承我的剑”……。天寰决定立他为储,阿宙一定知道了,而且他居然接受?他凭什么?因为我的儿子是残疾?因为现在的我们,要依靠他指挥最光荣的一次搏杀?在我的心里,阿宙只能做贤王,只能做元帅。但他不能治国。他只读得春秋左传。他不能兴家。他只念着桑椹旧梦。皇太弟,对他来说只是难以背负的重压。我不懂男人……他们总是在时机的面前,把最重要的东西推上赌桌。而我等女流,只要坚定了信念,就始终如一。我对国家,对丈夫,对孩子,所下决心,至死不变。

  我的理由能说服自己,但我说服不了男人。天寰在手上用了几分力,让我听他说。他的声音,在澡池里回荡。温泉的藻蓝色涟漪,在汉白玉的顶梁上一圈一圈,就像在对我施行巫术。

  “光华,太一年仅五岁,右手残缺。虽然我和你一样爱他,衷心期望将他培养成盛世之君。但任何一个负责任的国君,都不会纵容自己为了私爱,把一个年幼弱小的孩子推上皇储的位置。我是不会再纳妃的,而你很可能不再有孩子。太一他能否长大?太一将来会变吗?我千秋万岁后,太一光是靠你能掌握天下的兵马?古人云:国任长君,社稷之福,何况强者护国。而太一恐怕连拉弓都不能呢。天下乱,需要兵道。天下安,忘战必危。我像太一那么大的时候,也学过仁义道德,我知道何谓谦谦君子。可我十二岁登基后,面对手握军权的叔父们的时候,那些对美好的善良的憧憬,从万丈高空被抛落下来。黑夜里,它们一块一块,在一个男孩的饮泣里破碎。在遇到你之前,我已不是正常的人。即使遇到你,我也不可能同正常的人一样。我的思想,走在我的心之前,我出牌并不总由我决定。我是皇帝本人的木偶。在那一人的天下里,你们都进不来。天地之大,江海之阔,我却只有我。”

  他的语调逐渐高昂,又宛若低诉,苍凉无匹。我落了滴眼泪,我明白了他的意思。我可以和阿宙争,可以和他争,可以和命争。但我不能和那个世界争。无论我如何努力,当一个人成为皇帝,他必定有无情的角落。在那里,他只作为帝国主人思考。没我们,甚至没有他自己。

  我叹息道:“天寰,我难道要你为我母子疏远兄弟?只是元君宙,正因为对我母子有情,我就更担心他,我也不放心你。他青春鼎盛,以后有了子嗣,太一如何自处?他没有子嗣,你千秋万岁后,因他的执著,我又如何自处?我带着南朝的理想来北方寻梦。我不愿意带着孩子回到冷宫里去,我也无法忍受如我母亲那样被新帝占有,被凌迟尊严。”我痛苦难当,这是我十四岁那年之后,第一次对别人说起我母亲的事。因为她的屈辱便是我的。

  天寰的手颤抖着,抚摸我的唇,他的声音冷静如常:“五弟为皇太弟。他必须把自己和他的兄弟母亲疏远开。他必须辅佐我,继承我,一切为帝国着想。我会观察着后来发生的事情,直到我无法观察为止。我有足够的能力,安排好你们母子。”

  他顿了一下:“子夜时分,我们已去太庙盟誓。我俩的决定,放在金箧之中。兄终弟及,本来是北朝先代皇帝的传统。为了百年亿兆人的梦想,为了元氏的世代基业,即使我和他都殒命丧身也在所不惜。五弟用血写下的誓言,历历在目。他发誓:登基之后,会立太一为皇太子。他绝不会再起异心异议。若违背誓言,人神共泣,天地不容。诏书颁布之日,太庙的金箧,就必须打开供群臣瞻仰……你还怕吗?”

  我还是怕,但我没说出来。我注视他眼里的星河,感觉宫殿在他的后面,霏微朦胧。耳边又想起潺潺的雨声。天寰说:“在诏书颁布之前,我要再给太一一个机会。你跟我来。”

  他拉着我大步穿越太极宫的正殿。谢夫人陪着太一,等候在那里。她对于半夜叫起孩子,相当忐忑。我使了眼色,让她退下。太一穿戴整齐,对我和天寰叫:“家家?爹爹?”

  天寰从殿堂的金壁上,取了一把小弓。他矜严的对孩子道:“这是朕祖父的遗物,是朕自己习射用的第一把弓,朕给童年的五弟也用过。太一,现在你凭借力拉开试试看。”

  我对太一点头,这把弓我倒是记得。太一好像感到今日他父亲不像往日的慈父,便严肃的行了一个跪拜礼:“孩儿遵命。谢父皇。”

  太一探身捧住弓,那弓对他的年纪是相当沉的。他的右手两根手指,其实也并不健全。要比右手的手指短,像是两节突兀的竹枝杈。造物让太一灵慧秀美,但同时赐给他这处丑陋残缺。

  他想了想,用左手拎住弓箭,用右手的手指试探的拉了拉弓弦。小小的清秀眉眼忽然打了结,脸蛋涨得血红。他深吸了几口气,用那两根手指往前拉弓,但他的右手好像力不从心。我只听弓弦泠泠之动,就心痛起来。太一试了很多次,因为用力,两根手指红肿起来,就像冻坏的萝卜根。我不敢叫他停下。太一头上全是汗珠,不太焦急,也没太沮丧,他蹲下来,不肯放弃。研究了一下放在地上的武器,他换了一只手。我的泪眼模糊,他怎么能用右手拿住那把弓呢?天寰突然立了起来,快步走到离孩子不远的地方。

  太一咬着牙齿,弯下身体,似乎要把重心下压。他分开腿,将右手两手指扣成肉环,与掌心死死的接住。他等着自己的喘气平复,“嗯”了一声,用左手拨弓。我弯腰下去,只见那弓弦,慢慢的,慢慢的挪动,拉到一半。太一吃不住力,脚下一滑,弓弦“嗖”一声弹回原地。太一不哭也不动。他想着如何再试一次。

  这孩子难道不晓得什么是服输?这时,关于皇太弟的争论,在我心里陡然不再重要。这个幼小的人如何能征服面前的弓,成了我唯一关心的事。比天下,比宇宙更大。

  天寰终于忍不住了,他一把将弓夺走,太一仰头,乌黑的长睫毛掩映着他的眼睛:“父皇,让我再试试吧。我能做到的。”

  天寰的面容,变化着许多表情,但他还是说:“不。太一,夜深了,这次就不要再试了。”

  我抓住太一的手,他的左右手都发紫。右手的指甲穿破皮肤,右手心冒出了血。我忍住眼泪,拍拍他的头:“傻孩子,疼吗?”

  “家家,你不高兴了?孩儿还想再试的,都怪我。”他用嘴碰碰我的鬓发,那股肉身上的香味,让人想哭。我抽泣了一下,把他抱在怀里。

  脚步蹬蹬,天寰取来了药物。他好像非常想对孩子说什么,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。他坐在地上,将孩子圈在膝盖上,给他上药。太一好像恢复了勇气,他叫父亲:“爹爹。”

  天寰打了一下他的头,没笑出来。

  他飞快对我一瞥。我也没办法。既然现在不行,等以后试吧。也许命中注定,只能如此。

  太一仰头,望着宫门外的星空,问天寰:“爹爹,那颗是什么星?”

  我惊愕发现,天空明朗,秋夜如洗。刚才的雨声,是我错觉?

  天寰抱着他分辨,吸了一口气:“那是太白星?太白星照的位置,是国的北方。”

  “它是什么意思呢?”

  “北方是我们祖先的发源地。星照此处,复兴华夏,就要从我们开始了。”

  “会打仗吗?”

  “会的。”

  太一叹息:“会死很多人?太一有家家爹爹,别人也有。就是树上的鸟,地上的蚂蚁,也有父母。”

  我心一动:“太一,即使没有战争,每年也会有很多人死去。天下有两个主人,家邦就永远不会安宁。有更多的人会死去,挨饿,痛苦。我们正是要结束这一下。天下,就是天下。”

  我捏着他的右手:“其实,你也是天上的一颗星,你出生的时候,家家梦见你和天狼星在一起闪烁。你是上天对我们的恩赐。”太一点头。黎明之前,他在天寰的怀抱里睡着了。

  数日之后,天寰和我一起召见了阿宙三兄弟。他指着水边的丛竹对他们说:“世间兄弟,离心离德者极多,而那些竹子,倒能形影不疏。心怀二意者,该引以为戒。”

  当他兄弟的人只能点头。六王现在在我眼里就是一条毒蛇,可我不能动他。打草惊蛇,也是坏了当前大计。七王经历了这几年,似乎甘于平淡,他嘴上常常有微笑。

  我调好热羹,分给他们。七王立起来接,我低声问:“王妃要生了?”

  他轻声:“多谢皇后,卞夫人已到我的王府。”

  六王和我目光相对,他只是狡猾的一笑。我心说:你笑吧。现在你可以笑个够。我还给他一个笑容。他倒有点心虚了。

  我对阿宙说:“我调羹的时候就想:皇上是羹汤,你是盐梅。二者不可缺一。还是那句古话:兄弟同心,其利断金。”

  “我记住了。”阿宙扬起脸,他的凤眼深处诉说什么。仔细看了,我知道他想说:相信我。

  他有抱负,有为难。他没推辞皇太弟的位置,但他显得毫无怯意。

  我相信他。我既然以前可以相信他无数次,为什么不能再相信他一次呢?

  但我知道:这次他若失信。我和他,就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了。

  阿宙三兄弟好像有默契,都不提起母亲杨夫人。奇怪的是,自认中毒的杨夫人这次恢复后,保持了沉默。她请求让她住在深宫内。对于统兵在外的兄弟,留其生母住在腋庭,乃是历朝不成文的规定。天寰也不例外。

  宫娥们告诉我:从华山遇险以后,杨夫人就不再涂脂抹粉,也几乎不说话。她有时候会抱着一件婴儿的衣服对墙角窃窃私语。有时候,她会反复触摸一个保存多年的旧砚台。当我去掖庭探望她的时候,她总是背对着我昏睡。

  奇怪,也不奇怪。当一个女人的美貌被时间撕破,当一个女人的亲情被现实剥夺,她还能说什么呢?她最宠老六,她曾经宠惯后宫,但那又怎么样?她只是一个影子,一个爱的替代品,权力的一环。现在她所能做的,只有等。等待可能的将来。

  但在将来到之前,她可能会死去。我虽然可怜她,但我的夫君不会忘记她的威胁。

  天寰给了阿宙地位,暗示着阿宙放弃一些。但他整合军队的时候,还是要求让沈谧回到身边,联络第一路军的长孙将军。天寰同意了。这是因为返回的上官,已经衡量了沈谧这个人。

  谢如雅没有从南朝回来,萧植以“助纣为虐”的理由扣下他,把他送回了谢氏田庄。说是“闭门思过”。萧植还令士卒日夜看守谢家大宅。这种专横做法,得罪了谢氏这最后能一支左右江南的锦绣大族。士族们的反抗,不是刀剑,不是辱骂,而是嘲笑。

  谢如雅在家说“成也萧植,败也萧植”。此话被他的族人们传播到四面八方。当初送他去北国陪嫁的是大将军,现在不许他回北国,反而指责他叛国的也是萧大将军。萧植这次错了。自己推翻自己,就是一次丢脸。而不能遣返一个北朝派来的吊唁者,更让人们怀疑他的信心。如雅的被扣,就等于萧植和我的决裂。

  这件事,被北朝扩大影响,写入了征讨的檄文。北朝的征讨,多了一个挑衅的借口。

  “成也萧植,败也萧植”在大江南北,被编成童谣。还有人把它当作箴言。

  情深不觉秋光换。鸟去鸟来,冰雪堆砌百二山河。八百里秦川,不做哀怨声,却起擂天鼓。

  冬至,皇帝在未央宫昭告南北朝两件事:立太尉元君宙为皇太弟兼天下兵马大元帅,开始大举伐南。太庙钟磬齐鸣的时候,我站在高台之上,我始终是个望乡人。梦里江南,离我越来越远了。雪花飘到我的脸上,我浑然不觉,目送大军涌出长安城。

  等我回到太极宫,天寰正在烛光下,抱着太一调弄一张新琴。太一身量极短,跟着父亲握弦促柱,憨态可掬。他见了我,快意道:“家家,这是父皇送我的礼物。”

  天寰认真凝视他,说:“这不是我一个人送给你的。是上官先生从武当山选来的一段木料,他亲手做了送给你的。我说给你听过,这筝弦是上次给你试拉的那把小弓上的弓弦劈开的。太一,那把弓属于你,但是它的弦,你可以换个方式来拉。”

  他用弓弦变作了琴弦?这种事,只有天寰才能想到。

  我靠在天寰身边,对太一道:“多好的礼物。上官先生对你的用心,将来一定不能忘记。孔子曾说:君子不器。能拉好弓,能写好字,都只是一种工艺,并不能说就是一个完美的人。”

  太一听了,高兴起来。他弹的曲调简单。我看着孩子的模样,愁云顿消,重新恢复了生气。

  天寰问太一:“你想不想听你家家唱歌?我来弹,请皇后宫来唱,元太一来听,好不好?”

  太一瞅着父亲的优美笑容,歪头瞧我,见我微笑,就求道:“家家?”

  我唱过不少曲子,但有一首,我只在心里面念,从未唱过。当初我念它的时候,南北分裂,我与母亲相依为命。现在呢,南北可能会聚首,我也可能再见母亲。此刻,歌里的词语不再是少女对英雄的追慕,不再是可笑的梦想,而是在我手中的即将实现的生活。

  我还没开口,天寰弹奏了几个琴音。他弹得与上官不同,好像沧海笑声,雄壮豪迈。他似乎知道我要唱的歌曲。我站起来,对着窗外的大雪,唱起那首把我和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的歌。

  “大风起兮云飞扬,威加海内兮归故乡,安得猛士兮守四方……”

  这首歌,是战争的序幕。

  在北朝的我,不可能目睹这次战争的一切。但在洛阳的天寰食不甘味,睡不安枕。我们日日夜夜,得到前线的消息。天寰所绘的地图的郡县,在这个战场里,大半摇动起来。

  这个冬天,是百年一遇的冬天。百万雄师,天下群雄,从巫峡到沧海,全线战争。

  这一战,摧枯拉朽,龙虎死斗。这一战,星入太白,血洒南疆。

  三千里地,烟尘滚滚,茫茫平原,铁骑蹂之。

  元君宙这位青年元帅,像传说里的图景。霜角辕门,他沙场点兵。徐州城下,他挟剑惊风。长江北岸,他壮志凌云。但我们很清楚,哪些是传说背后的人们。没有上官运筹帷幄,没有沈谧联络三军,没有赵显的战必胜,攻必取。没有杜昭维的抚恤安民,元君宙,不可能成为狼烟里面最亮的星。

  而最关键的是,天寰任用了他。这一次,他给了阿宙充分的信任。

  皇帝终于甘于在幕后,新一代青年人的世代,就应运而生了。新人常常未必胜过旧人,但老人肯把河床让给他们去走。对天寰,倒不能说是“急流勇退”,而是一种长久的打算。

  每一天,我想当日风云,想故国百姓,想白草黄花,想吴越壁垒,辗转反侧。

  我出生以来,有过许多战争。

  我陪着天寰,亲历很多战争。

  但这一次,我们都离战争很远。天寰从未如此平静,而我从未如此坚定。

  每次战争,都有可歌可泣的孤臣,也有见风使舵的小人。每个战场,都有尔虞我诈的欺骗,也有勇往直前的牺牲。北强南弱,就是没有胜利的希望,许多南朝人依然在坚持。不是为了输赢,而是为了尊严,这是最高贵的战士。然而,在乱世,高贵又能值什么呢?

  那些惨烈黑暗的故事,那些恐怖脆裂的战绩。我永远不愿重复,不想在有生之年再让它们重演。忘记才意味着背叛,我不会忘。

  兴亡,乃是千古事。但染缸中的百姓,苦不堪言,可想而知。

  如此,一旦我们开始,必须以百年的和平来赎罪。和平,要比战更难。

  春风试手梅蕊,洛阳积雪半融的时候。九江的王绍之子王韶再次投降。因为他与元帅府的沈谧有杀父之仇,他表示放弃兵权后,便是平民。永远不愿和沈同列。他也只向右路军长孙老将军投降。长孙老将军接受了他,善加安抚,不犯秋毫。因此许多城市的郡守,纷纷望风而降。

  北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早就在长江对岸陈兵。阿宙欲擒故纵,多次骚扰。日以继夜,南军疲乏无比,三月初,北军突然以八百艘金翅战船,深夜渡江。经过三天,全员攻破长江天险。

  元帅府第二,第三路军合围建康。阿宙从京口出发,赵显从苏州出发,两手合拢于金陵城下。

  阿宙严令北军不得扰民,凡投诚之人,可封田,赏金银。凡扰民□□偷盗者,立刻斩首。

  春天伊始,建康成为南朝的最后象征。唯有大将军萧植自率不到十万人马顽抗。北军不令攻击,只欲围困。阿宙,似乎在玩一个猫与鼠的游戏。非要等老鼠快饿死,才咬断它的脖子。

  长安城,由白将军和崔大人防守。天寰经过长久的考虑,决定将在洛阳的太一再次送回长安。他自己和我,率御林军精锐五万,取道山东南下。他还将长安的六王,七王,都以侍从的身份带上旅途。这两位弟弟,与阿宙的所向披靡相比,黯淡可怜。我知道,表面上他们是毫无实权的亲王。实际上他们的周围,还有许多双眼睛,时刻盯紧他们的行动,对皇帝报告。

  七王在家闲散惯了,与子女享尽天伦之乐。王菡的重归,让他的腰板挺直一些。他颇淡泊于自己的闲。六王却有几分不满。他不敢有所表露,只是常常责打婢女侍儿,用来泄愤。

  我也知道,返回家乡的日子快到了。这回,我真是“近乡情怯”了。

  在那里,究竟是什么等待着我们呢?

  第四章:还乡

  春光余波尽,四月天拉下帷幕,桃花乱落红如雨。

  出发的时候,我和天寰一起带儿子到洛阳城的废墟去。太一生长在深宫中,满目所见尽是繁华。虽然他还不到可以去亲历血雨腥风的年龄,可让他见见战争留下的疮痍,总有好处。

  洛阳城在上次大战中大半夷为平地。现在的城市,是在昔日的阵痛里孕育出来的。至今,都有好多断壁颓垣,和新建的屋宇隔着街道相对。历史便是这般讽刺,毁灭和创造,都是它的职分。废墟上的片点绿色,是繁华的剪影。太一行走在碎瓦焦木上,小心翼翼。他低下头,发现了一株嫩芽。

  “家家,你瞧这里。”他的眸子清圆,目光天真,像是叶上初阳。

  我用手呵护起这株绿芽:“只是野草。但为了纪念这一年,你把它带回长安宫中栽种吧。”

  太一点头,问天寰:“爹爹,为何不带孩儿去江南?”

  天寰注视他:“因为你重要,长安是首都,必须有一个元家的男子守着。你是最年轻的,你的来日比我们都要长。”

  太一听了,小嘴一扁,好像不开心:“爹爹万岁。”

  天寰哈哈大笑。他仰起骄傲的头颅,眼中如旭日璀璨:“是,爹爹是万岁。但一万年总也有头。到那时沧海桑田,太一还是要当家的。”

  儿子的眼睛里,充满了憧憬和渴望。他还不太明白什么叫生老病死,也不清楚现在正是大分裂时代的尾声?我们都是华丽时代里的过客。六朝风流,南朝风雅,终于要汇入汪洋大海了。

  天寰此次南下,仍旧是行军速度,数日便到山东境内。这次是我第一次到齐鲁之地。这片土地,曾属于我父皇统治下的锦绣江南,现在彻底臣服在北朝的王化之下。我有时候想,自己大约真是家族里的叛徒。我为了这个俊美而残酷的神般男人,放弃了自己的家乡。不仅如此,自从我婚后,我就一直帮助这支漠北而起的草原家族,夺取本该属于我自己的疆土。

  不过我并不后悔,所谓的礼仪在我的准则面前,是一钱不值的。这点上,我和天寰流着一样的血液。与其哀怨流逝的辉煌,不如盘算将来的政策。南朝在我的羽翼之下,我会让君王一视同仁的对待南朝人民,保护南朝的文化。

  我不要它苟延残喘,我听任元氏破旧立新。我的让步,仅限于此。

  山东不是这次战争的战场,因为北朝几年的休养生息,减免赋税。在春末里,可见大地绿油油的一片,放眼望去,全是田野。行宫设在曲阜附近,天寰一下马车,便精神矍铄的对我说:“你既然来了,就去附近拜祭拜祭老老先生如何?”

  “老老先生?”我哑然失笑,洗去因旅途带来的风尘:“你说孔子吗?”

  “除了他老人家,还有谁可称为老老先生呢?从古到今,那么多的帝王,好多虽然活着时候生杀予夺。但死后被人遗忘。只有老老先生,男女老少,无不知晓崇敬。所以在他坟墓之前,我就不摆皇帝的架子了。”天寰捏住我的手,微微自嘲。他的手有一种春风的力度。与他身体接触,就能感到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力量。

  无论多么冷酷的冬天,只要这位皇帝愿意,他的手都能带来瑰丽的热情。

  天寰换上玄色的便服,我随手挑了件白夏布衫。天寰目光一滞,转开头望着天边的太阳。

  两行翠柏肃穆而宁静,指引我们前去孔子墓地。斜阳烟树,断碑埋径。在这个地方,时光好像变短了,一千年前人们,就是在这条道路上祭祀圣哲,如今还是一样。

  天寰津津乐道的文韬武略,在这条道路上,远不如为人处事修身治国的儒家学说来的永恒。我嘴上可不愿说出来,他今开天辟地,踌躇满志。我何必扫他的兴致?

  我们下马,侍卫们悄悄来牵着缰绳,不敢打扰了我们。

  香樟,豆蔻,檀香木,还有我说不出名字的树种,这是一条真正的香树之路。我用鼻子嗅了嗅,只觉得芬芳盈鼻,不禁在大自然的胸襟里,开阔了心神,净涤了心魂。天寰凝注于我,浅浅微笑。侧脸的笑涡,好像散发出芳馨之气。我的天寰,本来就像一棵大树。

  “记得初婚前后,带你去看种种风景,还对你谈起女人如树的比喻。我就想,要等光华跟我南下山东的时候,带她来这个圣地瞧瞧。我到这里来,就是为了看这些树,倒不一定要去给老老先生行礼。”他笑了笑:“儒家对我太温和了。”

  我由衷地说:“谢谢你带我上这儿来。我才灵光一闪,明白了什么才是大树。桂花树固然是女人的香树。但记得自己是个女人,还是眼界窄了。孔子墓地里的树,就是属于天下人的。因此意义更隽永。可是,孔子有句话:唯女子与小人难养。我读了最不快活。他大男人的温和,恐怕不会对着小女人来吧。”

  天寰扶住一块古碑,傲然道:“女子不难养,但各有不同。要看男人如何对待分辨。所谓贤妃开邦,嬖幸倾国。留在我身边的,只能有贤后,不许有嬖幸。”

  “我真是幸运,被皇上您选中。外人不知道咱们俩的事情,可你我最清楚了。大火,战争,殉葬,谋刺,漠北,地动,疾病,中毒,难产,诏书,伐南……经过你给我设的这些劫难,你让我当你的开国皇后,还算是我委屈了我自己。我早该修炼成仙了。”我冲他一乐,嘲讽一番,好像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。

  天寰拉着我的手说:“这次南征,你心里觉得苦吗?两个人的宫,痛苦是一人一半。因为你,胜利的快乐被我自己磨去一半。到了建康,还会有变故,挫折……”

  到了建康,有挫折,有变故是应该的。即使在和平的年代,建康城的庙堂后宫,何日不起风雨?我自然是有准备的。

  我回答说:“要是早些年,我一定觉得非常苦。此刻我修炼到境界了,竟不觉得很苦。人最怕花无用之功。即使我怨妇般每日为故国神伤哭泣。你难道就会停止?不过,对你立阿宙当皇太弟,我并不赞成。在战争开始的时候我不便说,此刻南下到了圣人墓地,我就该和盘托出。你立阿宙,有利有弊。避免了统一前的嫌疑冲突,加快了战争推进的进程,以此缓冲之法,保护了我们母子。但将来呢?你我的日子还长着呢,太一会逐渐长大。阿宙身边,不是人人都心地光明。轻薄子,野心家,会煽风点火。自古以来,凡是皇帝自己有皇子,被立为皇太弟的人,极少有好下场的。你以为你信赖阿宙?我看你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呢。而他不推辞,也是因为立功心切,要打消那些大臣的疑虑。我就怕此次虽成就了君宙,却害了我们大家。”

  我倾吐了个痛快了。天寰抚摸石碑,悠悠道:“帝王家的人,谁没有把刀在脖子上?国家无非内忧外患。外患被我解决了,便是我消除内忧的时候。你不信我的安排吗?邺城我重病被困的时候,曾给你选择的机会。你选了。你放弃称朕,中宫就是你永恒的位置。五弟是否当皇太弟?我也给他选择。我把你说的所有利害,都对他说了。而且我说得毫无隐讳。他既然义无反顾……那将来谁也怨不得。说句不祥的话,每当我生死不明,众人心里最大的结就是皇储之位。南北统一后,新生的国家十分脆弱,稳定才是首要。一旦天有不测,因继位而发生变故,各地的阴谋者登高一呼,皇朝便重新分裂。所以先五弟,后太一,就是目前最佳的选择。”

  话到了这地步,再谈无益。我指着墓地前的那条河说:“据说这条河是始皇帝为了断绝儒家之脉开挖的。你算是半个法家。秦亡于苛政酷刑,愿皇上能善加平衡,取天下后治好天下。”

  他笑道:“谢你的提醒。始皇帝从未立皇后,难怪阴阳不合,刚柔不济。这倒是不如我高明。”

  我啐了一口,嗤笑他自以为是。

  天色渐黑,我们找到了孔子的坟墓。墓地朴素雅洁,天寰不过对墓碑拱手,而我跪下行了一个拜师礼,又替太一行了一个礼。杀戮似乎从不存在,人人都在天下大同的礼乐中。

  等我叩拜完毕,天寰在光线逐渐变暗的林子里说:“光华,把这片林子放到心里面去吧。

  每当烦闷的时候,就想想这儿。名利荣辱,比起千载春秋,微不足道。这些树纵然寂寞千年,四季芬芳常青。椒房殿前我们手栽的桂花树,是宫中的树,比起人心里的树林,格局又小了。”

  最后一缕阳光洒在方才我们所靠的残碑上,碑上两行:凤凰有时栖嘉树,凡鸟不敢入深林。

  鲁地有嘉树,南方有嘉木。狼烟散尽,正教我重新收拾旧山河。

  五月,我们到达京口。晴川历历,长江滚滚,京口就和我幼年记忆里的一样。

  守卫京口的是长孙老将军,此次他的第一路军,虽然硬仗不多,但所守防线十分之长。从巴陵到寿春,不顾此失彼,能平定民心,确实功不可没。

  老将军带领部将在城门口跪迎圣驾,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增多了。现在人们都把皇帝当成了现实中的神,尽皆匍匐。除了老将军本人,居然没有一个敢于抬头瞻仰天颜。

  “怎么,到现在建康还没有拿下来?”天寰微笑,声音淡远柔和,不熟悉的人,却会觉得可怕。

  长孙踌躇片刻,小心回话:“是,萧植虽然负隅顽抗,但皇太弟兢兢业业的要收服建康王廷。自古以来,没有以孤城挡住百万雄师的。如今皇上亲自南下督战,必定捷报在望。”

  天寰写意地望着远处风物,似乎他不是第一次来到江南,而是故地重游。他冷冷问:“这次倒是没有多少乱民来勤王,你是按照朕所交待的处理的?”

  “回皇上:臣全按万岁神机,或利诱或安抚,各个击破。这次大战和上次不同,南朝各地起兵勤王者只有区区几路,臣不费力便压了下去。建康城至今没有得到一路增援。”

  天寰又笑了一声:“此一时,彼一时。这次大战和几年前,不可同日而语。当时朕染疾,弟负伤,兄弟与敌交错在河东一路。南朝尚有还手之力。这次呢,朕运筹圆满,弟攻无不克,三路大军合击,天衣无缝。谁还肯为一个萧植去徇死?民能载舟,也能覆舟。如果说以前南朝人尚不忘炎氏皇朝的余德,现在难道还念着指鹿为马的萧贼不成?萧植自以为忠勇,却连三岁小儿都不能骗过的。上次大战,他杀死太子,骗君北狩,处决妃子,狂妄至极。他听信谗言,自毁长城,使梅树生在河北的攻势落空,大败于北境,断送自家精锐,已是大罪。求和之后,非但不引咎自裁,还忝居首辅之职不去,继续独断专行,迫害大族。路人切齿愤叹,以国贼比之。他受章德太后拔擢,崭露头角。后来却不知拥立太后嫡系,可见忘恩负义。昏君崩徂,他擅立来历不明的稚子为帝。发号施令,目中无人。留宿昭阳殿,检阅先人宝库。不忠不孝,不仁不义。朕若不替天行道,天必降灾于世。”

  哎,成者王侯败者寇。如今天寰怎么说,大家都认为有理。天寰在上次大战和萧植结怨,本是憋了口气在心中。说到这里,天寰俯身,用手掠过长孙将军鬓角,语重心肠道:“数月不见,将军又生华发。朕十四岁夺宫,老将军就在左右。将军的白发,都是为朕所生。损一目,丧一子,也都是为了朕。”

  “皇上……”长孙老将军那般刚强之人,登时泪流满面。

  天寰亲切道:“老将军莫说,你我君臣,非用言语可相知。新生后辈,纵然如狼似虎。与你这样数十年如一日的老臣并不可比。朕即日起,封你为忠国公,世袭罔替。这次回长安后,画你真容于紫阁上。朕身后,要把你,已故的薛坚等辈,一同配享朕庙。”他用袖子拂过长孙的肩膀:“朕不准你推辞,也不准你谢恩。”

  “皇上,臣及子弟肝脑涂地,难报浩荡皇恩。”长孙老将军感动涕泣。

  我双手把他搀扶起来:“将军莫流泪。将军一门忠烈,子侄遍及军中。皇上惦念老臣,自非一日。将军不忘君臣之情,便是天下幸事。将军一眼失明,听闻常用锦绦遮目。我在车马上,现缝制了两条绦子,送给将军。”

  长孙将军无言以对,泪都忘了流。他的臣心,为千万鲜卑人和保守老臣的风向。我和皇帝都知道,新得到千万座城池,这些旧人,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失去的。

  我笑着问:“将军,京口乃南朝形胜之地。位高望亲之辈,仅次于都城。我既然到了,能否请他们来相见叙旧?”

  凤凰台,南朝历代行宫所在。帷幕里积淀着灰尘,好像在为南宫蒙尘耻辱。翠尊上积满了清晨朝露,好像是为伤亡者的哀悼。行宫华丽但毫无生气。纵然我们住了进去,明堂里,隐隐约约,回荡的还是昔日父皇怀抱下,稚子幼女的嬉戏声。

  宫,只是栽种帝后皇族们的花圃。当花朵萎谢之际,花圃既然点缀琳琅,也是不会有生机的。

  我接见南朝旧人,天寰却不参加。我一个人安心等待在长江上的高台,殿堂外江风淅淅,江声沥沥,江雨霏霏。我心无晴无雨,明朗一片。天下的谜底,引无数英雄沉醉而不知归路。上天是早就知道的,他并非是无动于衷。柔然灭,用雪送之。南朝之平,以花葬之。

  我邀请了一百多位留在京口的高级俘虏。实际上,他们被“保护”在家里,算不得阶下囚。

  说是受皇后邀请,我也知道这些人是被半强迫来的。陆陆续续到的人们,神态都沉重而警惕。有的窃窃私语,有的战战兢兢,有的羞惭静默,有的怒目相对。还好皇帝没有来。他不来,是给这些人面子。我倾倒玉壶,红酒如血泪。我在鸦雀无声的殿堂中朗声一笑,问道:“各位,外面那不停叫的鸟是什么鸟呢?”

  两个贵妇人掩口而笑,一个说:“您到底出嫁久了,连鹁鸪叫都忘了。”

  我自饮自斟一杯:“原来是鹁鸪。鹁鸪是不欢迎北方人的,所以才鸣叫如啼?鹁鸪只能使北客忧愁,对我们南方的人惯闻如不闻。我有时候想:我炎光华算是北朝人,还是南朝人呢?”

  无人回答我。我抬了抬手,侍从们将一百多匹鲜艳的丝绸堆放在大厅中间。我笑道:“当时送我去北国和亲,算起来已有□□年了。朝廷接受下聘的时候,我母亲袁夫人病重,未几因此打击而薨逝。我曾发誓不嫁北帝。但命运不由人,人在天下这个大屋檐下,不得不权衡利弊,三思而后行。我违背了对母亲的誓言,看北军攻破了故土,我当然不是个孝女。然我也曾有‘达则兼济天下’的誓言,我梦想施展父皇的遗志。所谓的孝,与命运的契机比起来,如何?诸位不用愁眉苦脸,南朝灭了,还有新朝。你们想要像过去一样:保持荣华地位,守住祖产家业,又有何难?前些年南朝衰败,皇帝沉湎酒色,有多少人敢于挺身而出?死于谏者,有几个呢?为国排忧解难者,又有几个?贵游子弟们,苦吟春宵,争于小利。饥民冻死在建康街头,有几家朱门,能把后堂宠婢们拖曳于地的丝绸分给百姓御寒?不是说父母死后才哭哭啼啼,表达追思,就是忠臣孝子。”

  众人没有一个说出话来的。我说的是事实。南朝腐朽,岂止皇帝?贵族们的堕落,才是国患的根本。国家少“士”,各自为私。何来安康?

  我叹息一声:“请你们来叙旧,不请你们喝酒。对失败者,喝酒可以忘却愁绪,可以自欺欺人,但我不怂恿这种旧式的风雅。我请你们喝茶,这茶是北朝所种的。味道极苦涩,但可以提神。长安冬夜寒冷,饮此茶,可克服倦意。上至皇帝,下至儒生,贵贱同一,风靡此茶。”

  宦官们将一盏盏的茶水放在人们面前,他们只抿几口,就纷纷蹙眉撇嘴。

  有个少妇问我:“皇后,此茶名字是什么?”

  我认得她是吴郡顾氏的媳妇,当年在谢家田庄,初嫁的她,曾和我一起品尝清冽的龙井新茶。

  我道:“此茶名‘求全’。我大婚八年,北朝上下就饮此茶八年。为什么叫求全呢?是我?还是天下,还是每个人?”

  我不顾他们的眼光,默然走到台上,凤凰台下清江水,梦里依稀几度见。

  我叹息一声,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,春水已逝,夏日将来。“求全”者,必须委屈。

  我回头,家乡人们的眼光,与方才有所不同,我指着那些艳色的丝绸说:“这都是进贡给中宫的上好蜀锦,一匹值数万钱。我因不能尽孝,内心惭愧。所以父母过世后,我常服白桂布衣。北朝此战,是伤了大家的面子。但要求全者,必须尽快把里子缝进去。在座愿听我言的,此刻可以每人拿走一匹,重做新的面子。不愿听我言,立志效法古之名士,从此穷守陋巷教养子孙,甘于寂寞永不出山的人,可以直接离开。我保证绝不会怪罪。”

  我没有怎么看那些人的面色眼神,只是默默的望着蜀锦。

  大厅里又是空荡荡的,我不禁笑了。哎,一堆蜀锦,只剩屈指可数的几匹。

  “世间总是凡鸟多,要是人人都成士,君王怎能统驭?”天寰安慰我。

  我缓缓的回眸,他的身边,多出来一个秀逸的青衫人。

  “好在凡鸟走光了,林间飞来一只鹤。先生,你终于来了。”我从心里笑出来。

  第五章:倾都

  天寰弯腰,替上官拉平了腰带下的皱褶,笑道:“凤兮凤兮来,便是好兆头。你身上的江南青,是我独创的颜色。我早就说过,要把江南收进我的画册的。”

  上官有些不好意思,说:“贤伉俪想是高估了我。这个季节常下黄梅雨,因此青衫常常湿透。客战贵速不贵久,这个月份必须拿下建康。不然一鼓作气的将士们会产生厌战的情绪,而建康城里会活活饿死许多百姓。”

  天寰弹指玉带:“以两位年轻大将的勇气,以三十万精兵的力量,加上你的智谋。建康城何以拿不下来?”他似笑非笑道:“只不过你们不肯用力去攻占罢了。”

  上官收了笑,正色道:“师兄的意思,难道是要我们强攻?”

  天寰摊手,摇摇头:“能智取,何必强攻?但你们找到智取之门了吗?”

  上官摇头:“虽然还没有能到让南军打开城门的地步。但大势已去,是人人都知道的。你和夏初才认识的时候,我来过江南。我不愿意看到建康城变成洛阳城第二,而赵王想要完胜。譬如垒造土台,放火焚城,十日屠城之类的武夫办法,是不能被记载到他的战史上去的。”

  天寰眼波微漾,什么都没有说。我坐着托腮,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:“先生虽然有一半南方血统,但是在大曦的阵营里,只有我和谢如雅对建康朝廷比较了解。特别是如雅,他在建康的每个地方都有人脉,而且他家在南朝人的眼里威望极高。按理说,谢家田庄在建康城外,现在你们应该已见到他了。他不肯出面帮你们吗?”

  上官和天寰相视一笑,冰清玉润的两个人,在江南的翡翠色里全染上一种水彩的浪漫气息。可是他们所想的,却是毫不浪漫的残酷的事。天寰说:“谢如雅不肯帮你们,是因为此时此刻,让他背个卖国的名声,是他宁死不乐意的。而且他向来不喜欢五弟,为五弟建功立业,也是他所不愿意的。世家子弟都有率性而为的性格。不能勉强。不过,皇后既然到了,他这个陪嫁的人,总该来京口朝觐一下分别数月的姐姐。他一定会来的。”

  我问:“萧植是宁死也不会投降的,此老好像并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,用对付梅树生那套,以不要为他的执念让几十万军民惨遭涂炭为理由,是不会打动他的。看来他是非要鱼死网破不可。不过人各有心思,建康三座城门,三个守将之中,只要有一个打开缺口,城破易如反掌。你知道是谁守城?”

  上官把一张写满守城兵力分布,将领名单的图交给我。我让给天寰看,天寰微微发笑,他用一手拍着另一手背,道:“我不在,你们不好全做主,现在我颁布一条口谕,你回去让军士们日夜在建康城外轮番叫喊。不出十日,建康城便会更人心动摇,到时候,皇后和我再派人选取合适的人攻心。我不要小皇帝出门投降,那样小的孩子懂什么?只要开门,城内百官出迎即可。南朝的玉玺,既然是赝品,我就不稀罕了,也许皇后能找到真正的玉玺,那才能归我所用。”

  他继续说:“口谕:逃出建康城的奴仆,战后全部释放为民,并分给原来属于萧植的庄田。逃出建康城的平民,一次性授予金银财物,帮助战后重建家园。逃出建康城的官员,战后将全部按照原官品给其待遇。”

  我认真的听着,不得不佩服天寰的智谋。南征途中,虽然俘获金银无算。但那是皇帝的财产,上官他们即使想到,也不敢做主。建康城的人,即使有一部分怀有‘玉碎’的精神,但在他人的纷纷逃亡里,能不动摇吗?

  所谓攻心,不过是看准了人性的薄弱之处而已。我正在盘算,惠童走了过来:“皇后,谢如雅大人求见。”

  我瞧了瞧天寰,他靠着上官若有所思,对我挥了挥手。我离座,天寰就神色严肃与上官交谈起来。

  谢如雅的雪衣,被杨柳滴下的雨水,湿了半透。他望着柳荫下的池塘发呆。

  “如雅?”

  他回头,抓住了我的手:“姐姐。”

  我环视左右,向他说:“跟我来吧。”

  如雅抚着额角:“姐姐,为何我走了几日,元君宙就变成了皇太弟?皇上安的什么心思?”

  我就知道他要问这个。我静思了好一会儿:“如雅,你怀疑皇上的能力?”

  “不是……”

  “我也怀疑过,但我现在充分的相信皇上的能力。而且我自己也绝对能控制好北宫这艘船。你以为我平日深居后宫,谦让参决朝政。我就是如文烈皇后那样只做贤妻良母?不是。我自从离开南宫,时刻都在准备一展宏图。但我很灵活,我一步步的得到,一步步的争取。俗话说:哲妇倾城。在皇上的面前,我有时候糊涂,有时候退让,只是对他和我婚姻的一种保护。我本人能接受的事情,你为何不能接受?太一还小,元君宙正炙手可热,假如你因为他被立为太弟就敢于公开表示不满,那你不配当我帮手。皇上会为太一考虑好。而我呢,需要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影响。江南战役,使我的公主身份降为乌有。我只能以皇后的身份生存下去。现在最迫切的,就是由我,而不是别人来打开建康城门。”

  如雅默默无语,似有领悟。我看了看手里的图:“唔,守城东的冯喜,你认得吗?”

  如雅摇头:“他是萧植心腹,但为人极好。洛阳之战时,他是副将。后来才被萧植提升为卫将军的。此人不爱财,不好色,就喜欢钻牛角尖。所以三个守将中,此人最不好动。”

  冯喜此人,我印象深刻。他是我唯一确定对我有好感的守将了。虽然他曾被我利用了一次,送去一封我伪造的梅树生和我的通信……但是,萧植的个性,即使事后发现受骗并且后悔,为了他自己的面子,也不可能公开出来。所以此人还被升职。不过,到底怎么才能从此人身上打出缺口呢?我注视如雅:“如果到了需要的时候,你肯不肯入城,为我冒险游说此人?”

  如雅说:“我怎么入城?”

  我笑:“你是否想过:我当初怎么逃出建康的呢?”

  儒雅的嘴角噙着笑容,说:“原来宫城布局真的有秘图。你离开以后,萧植到我家来试探了很多次,父亲都咬定不知道。连对我都说从无此事。姐姐,皇上知道你有这张图吗?有了这图,其实派勇士入宫杀死萧植也有可能的啊。”

  “我从未和皇上说过。我师傅给我那张图,是让我逃命出宫,不是叫我引兵入宫。我们帮助皇上,必须有分寸,不然他反而会鄙视我们的。他赢得不光彩,我也不会高兴。北朝拿下建康,必须大半靠他们的实力,而不是靠我这女子来巧取。”

  黄梅雨又开始下了,我捏了捏柳条:“当然,此刻不是时候。我们还要等,等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的时候。”我脑子里,一个计划暗成雏形。

  天寰的口谕,果然是起了作用。建康城日日夜夜,都有人企图逃出生天。实际上北朝人并不会比南朝人高尚多少。当初我们守洛阳,若萧植对于北人俘虏宽和,并有如同天寰口喻那般的美好承诺。洛阳也会有很多人逃离的。作为普通人,王朝的兴衰,还不如自家的米缸重要。

  萧植严令杀死试图逃跑的人。一家逃一个,就处死全家。从此,城池的管理更加森严。建康上空阴云笼罩,似是一座充满了绝望的恐怖城市。但守城的士兵们也有家人,所以萧植的做法,引起了城内将士的不满。虽然三座城门的守将严格盘查,不许人潜入城内。但每天都有不少的人能穿越封锁,逃到城外。可见,守城的人也有恻隐之心,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。

  从五月二十二日起,北军忽以雷霆之势,强攻西门,北门,一连七日。而冯喜守卫的东门前,居然毫无动静。建康城内起了一种谣言,说是皇太弟在北帝面前下了军令状,十五天内必须破城。残忍嗜杀的北帝还下令:破城后,要把所有的人都处死。因为这些消息,建康城内最迟钝的人都必须为自己选择。冯喜所看守的东门,并无兵火,大量的人都在那里避难。而且,每天有好多的人都从那里逃脱。善良的冯喜在危急关头,采取了仁慈的做法。就像在洛阳,虽然南朝占有上峰,但他也保持了对我这样一个公主的尊敬。

  谢如雅在第七日的中午,带着我父亲的遗诏,带着与我商量过的一些事情。作为我的代表,从某个秘密通道,进入了建康。除了他,还有老朱等四个身怀绝艺且熟悉地形的人。他们的任务,只是保护如雅公子。皇帝当然知晓此事,但他出于骄傲,不可能询问我宫廷的设计图。

  实话说,当我送走如雅以后,我有一点后悔。

  当我看着黄昏里戒备森严的东城门,听着远处传来西,北二门的哭喊声,轰隆声。我的心跳到了令我自己难以呼吸的地步,我不断的看着时漏。

  但我没有阻止这个计划,是让一个人冒险,还是让十万人去死?我很清楚答案。

  如果我不关系一个帝国,我愿意自己上阵。但我所担心的紧张的,就是如雅不是我本人。他也不是我的夫君,儿子。他是和我没有血缘关系,没有直接纽带的朋友。

  入夜的时候,几个如雅的家人,按照我的安排,嘻嘻哈哈的挑着酒到东门下,用本地土话大声聊天。他们果然被好奇的冯喜“请”上城门。他们带去我的另一封信。

  信上只有一句话:“死人还是活人?救民还是误民?先帝还是萧植?全由足下定夺。曦朝皇后宁朝余姚公主炎氏光华上。”

  冯喜处于微妙选择间。七日东城不受进攻,萧植对他产生了猜疑,只不过无将可换。而他对百姓的宽容,对军令的敷衍,更让大将军至为不满。他跟了大将军不少年,理当十分清楚。

  我父皇的诏书,我对于江南的血写的承诺,如雅的身价性命,机灵才智,家族信誉。这就是天平另一端的全部。

  为了不引起督战的萧植的怀疑,阿宙,赵显,全部出现在城西,城北死战。北朝的将士,由皇帝的六弟,七弟带领,埋伏在东门外。天寰和我,目视着一切。

  子夜时分,禁闭的建康城门缓缓的打开,冯喜率军民投降。

  黎明时,江左第一风采的贵公子谢如雅,骑着匹奇丑无比的骡子来见我。

  他把诏书,地图都还给了我。汗流浃背的他,再也说不动一句话。

  他抓起一条毡子,躺在帐篷角落里沉沉睡去,脸上挂着一丝静谧的笑容。他的一只手臂上,系着条退色的长命缕。那一刻,我流下了眼泪。

  数百年的纷争,归于沉寂。尘埃落定,南朝推枰认输。

  建康城从此不再是一个国家的首都,而只是一个州郡的首府。建康人安静的默默的忍受着新的一切。前几天还杀气腾腾带着武器的人,在这几天就又携家带口逛街闲适了。被砸破了墙壁的酒肆,搭着一块蓝布,撑着半边草棚,便开始接待客人。药店,染坊,布店,又开始勉强的做起生意来。这种惊人的乐观,何尝不是一种人民的毅力?

  天寰下令,无论如何,首先保证供应建康的粮食供应。城外的北军在清点俘虏,一部分驻扎到城内。但是天寰本人,一直留在城外的总大营内。到城内去的北军北臣,开始清查每一个街坊。南宫内各色人等,全都被成群结队的赶出禁城,经过甄别后放还民间,或为北朝征用。

  南朝懵懂无知的小皇帝,被白发苍苍的挂名太师顾尚之抱着,送到北军大营。虽然天寰说他不稀罕那枚玉玺,但南朝的臣子们还是写好了让位称臣的诏书,带着国家的宝物,跪献给北帝。

  不,他不再是北帝。他现在是天下的主人了。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,放眼到天边所有的土地都属于他,天下所有的男人,都向他称臣。于我,并没有太多的快乐和兴奋。

  我告诉他我心里并不太苦,但我知道我不可能欢欣雀跃。看着那些南朝大臣们在典礼官诵读诏书的时候,滴到泥土里的眼泪。看着在建康狭窄而清洁的道路上,一堆堆的马粪。我又能如何呢?因为我的存在,皇帝对大家都相当宽容,并且赦免了许多人。他们没有受到公开的嘲笑,恶毒的侮辱,也没有遭受国破家亡后,史书上触目惊心的,针对亡国君臣可笑的难堪。

  天寰本质上来说,是个厌倦繁琐的男人。他在宫廷阴谋里养成的苛刻敏锐,和他在军旅生活中建立的率直朴素,并不矛盾。对天寰来说,放下武器,俯首称臣,对他足够了。可是那些亡国的人脸上的痛,依然是真切的。

  他们对我恭敬,但是和我并无共鸣。我在大部分的人眼里,成为一个异类,一种象征。

  有人觉得我可怜,有人觉得我幸运。我可怜因为我是南朝公主,我幸运因为我是新朝皇后。

  我发现:很多南朝人不想看到我,因为结合了两种身份的我,让他们起了不愉快的回忆。

  阿宙给我送来了萧植心爱的坐骑。这匹瘦马脊骨嶙峋。我安抚着它,触手全是旧伤痕。谁识得它是曾经属于南国大将军的神骑?它只肯驮着我一个,对着已长出衰草的宫城长嘶。

  一开始,北军没有找到萧植,虽然在占领全城后,他已可以被写进故纸堆里去。但是他的下落,还是被人关心的。只不过是因为皇帝需要以他的死,画上一个休止的符号。

  一个南朝宫女说,她亲眼看见在弥漫的烟雾里,大将军将他的画戟抛进了荷塘。大将军默默的关上了昭阳殿的大门。但是带领军人率先进入南宫的赵显,无论如何也没有在奢侈的令人目眩的昭阳殿里面找到他的尸体。荷塘的水极深,所以那把陪着萧植戎马半生的宝物,只能在水底长眠了,而流水,会洗去上面的血迹。

  我陡然想起宝库的秘密。于是我又一次用了老朱。授予他黄金钥匙,让他去看个究竟。

  老朱虽然是南宫旧人,但他可是头次进入昭阳秘库。

  老朱回来,带给我和皇帝宛如戏剧的结尾。昔日的惊鸿少年,后来的萧植死在角落里。

  他的脖子被一根金簪刺穿了,尸体开始腐烂。地上血迹斑斑,干涸成黑色。

  不远处,一个带着镜子的梳妆匣被打开。镜子反射着门外的光线,就像美人的明眸。

  老朱给了他曾经的仇人绝对的尊重,他清洗了宝库里的血迹。

  而后,他用昭阳殿的凤绮把萧植的尸体包裹好,送到北军的大营。

  天寰听到这里,说:“做得对。朕会下令好好安葬他。”

  老朱欲言又止。他把两把黄金钥匙放到我的手心,又从怀里掏出一片彩笺。

  “皇后,这是梳妆匣子里找到的。”他说完,安静退下。

  天寰抬起眼,他陪着我一起看彩笺上的字体。那字体飘若惊龙,笔笔藏锋。

  这是许多年前章德皇后所写的。因为只有她在世时,宫廷才造这种掺合了金箔和玛瑙粉的奢华信笺,只归她本人使用。虽然她是太后,但她自称“朕”。

  “惊鸿,朕的陵墓内有一个空穴,那是朕留给你的。陌上花开,君可缓缓归来。”

  这句话是何时写的?梳妆匣是何时被打开的?惊鸿临死的心情,究竟是怎么样呢?

  他和她都归于黄泉,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。

  天寰着魔似地望着那张彩笺,他天神般的面容被某种火焰点着了,光彩熠熠。

  那一刻,他被一个早在历史长河里远去的绝美女人迷住了。

  我将那张彩笺丢入火中,不得不说:“我不如她。”

  我不想如她,彻底看透了男人的心。情,只是算计的一环。

  天寰望着那团火吞噬了信笺,许久才回神过来,他感叹道:“章德皇后这样的女人,是最可怕的。男人想除掉她之前,定会爱上她。过几天,我也想去瞻仰昭阳殿,看看那片荷塘。”

  脚步声打断了我们的遐想,阿宙的声音响起来:“皇上,臣弟能进来吗?”

  第六章:红莲

  天寰应了一声。阿宙挑帘入内,凤眼含春:“皇上,后日要在南朝清凉殿举行午宴。臣弟已开始准备了,请问当日圣驾欲安歇何处?”

  天寰出了一会儿神:“朕久闻昭阳殿之名。听说昭阳殿前的荷花开放了……”

  “皇上要宿在昭阳?那随从人等……”

  天寰品了一口茶,笑道:“他们自然也就住宿在南宫内了。清凉殿的宴席散尽,好多人大约会喝醉,还为难他们宿到城外来么?”

  阿宙欲言又止。我心想:前些日子住在那鬼气森森的京口行宫,害得我听了大半夜的鹁鸪声。自从我七岁后,昭阳殿的主人陆太后,吴夫人,云夫人全都死于非命,新添上萧植的尸体。岂不是比凤凰台行宫更不祥?

  我呼吸的细微变化,倒让阿宙瞧见了。阿宙才要进言,天寰淡淡一笑,摆摆手对我们道:“百无禁忌。朕会怕了一所王气尽收的南宫?可知如果我们一直滞留城外,不敢迁居入内。便显出我们的怯弱?”

  他取了一个隐囊靠在背后,说:“朕要小憩片刻,皇后到晚膳时候再叫醒朕吧。”

  我和阿宙才退出帐子,百年立刻就捧着金盆进入侍候。阿宙问我:“有没有去拜你父亲的皇陵?”

  我摇摇头:“还没有来得及去。”皇陵在城西面,来回要好几个时辰。

  阿宙细长的双目一扬,挠挠头说:“我去过了。围城的时候无聊,我去那里踏青。”

  最近看惯他气势煊赫,此刻他挑起话头的窘迫,我倒觉得新鲜。

  “你去过了?想不到皇太弟还有这份心。”

  阿宙瞟了我一眼:“你别那么叫我,我听了浑身难受。你以为我真那么看重这个称号?如果不是……”他的话嘎然而止,金鞭一会儿换左手,一会儿换右手。

  我问:“我父母的坟墓上是何光景?”

  “武献帝陵冷冷清清的。你娘墓园里长了不少野草。我想你总要去看的,便下令拔了去。只有你母亲坟头上开的那几朵石竹花,我没舍得碰。因为怕兵火引来盗墓贼,我派了亲信率了一队人马去保护。”

  我笑了笑:“多谢你。不过那几朵石竹逃不过劫去,几天后母亲迁墓与父皇合葬,小花儿还是让人摘去了。”阿宙晃了晃金鞭,没说话。

  我还要说话,突见两匹马冲入辕门。天寰的侍卫吆喝一声,马才停下来。两个人从马上纠缠着滚下来。阿宙滕得起了怒气,呵斥道:“大胆,此是皇帝行辕,立刻放手。”

  那两个人,一个是赵显,一个是六王。我好气好笑,问道:“怎么自家人开打?”

  赵显眼都气红了。六王头发散乱,脸上血痕,大声道:“他窝藏奸细。”

  我和阿宙颇为诧异。赵显辩白说:“不是奸细,只是个南宫太医局内的孩子。因为他是胡汉混血的碧眼儿,我收留在军营,让他帮我兄弟们致伤。谁知六殿下见了……便要行……苟且之事,还非要夺去。”

  “你说什么?夺?文成帝的皇子别说一个小孩,就是要你一只手,你敢不给?皇太弟乃统一第一大功臣,我是他同胞兄弟。要谁,谁敢不给?再说,那小子怎敢抓破了我的脸?”六王大概喝了酒。借酒盖脸,狂言乱语起来。

  赵显一瞪豹子眼:“你要谁,我都不给。好好的孩子,都是父母养的,为哈就给你糟踏?你是皇子怎么样。就算你是皇太弟,我也不给。”

  阿宙干笑了几声:“多谢你不客气,还好我不喜男孩。不过呢,赵显虽然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,说话却也不知忌讳。记得第一回相遇,你说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?现在你封了汝阳郡王,快和我弟弟比肩了。至于六弟你,自是个不成气的……你何时给我省过心?南朝初定,御弟大将就为了一个南朝侍从大打出手,白让人看了笑话。”他的凤眼透出一股寒光:“不要争了。来人,去赵显军中,取那个小侍从,立刻处死。”

  我吃了一惊,六王差点滑了一跤,讪笑道:“只要他听话,我不要他死啊……五哥?”

  赵显蓝眼睛睁圆了,说:“元君宙,这孩子有什么罪?”

  阿宙冷漠的说:“我说有罪便是有罪。他不死,你俩之争不休。我身为太弟,话已出口,驷马难追。今后六弟再抢夺良人,触犯城内的南朝百姓;赵显你再目中无人,乱犯名讳。我一定按照军法处置。”

  赵显二话不说,飞身上马而去。六王悻悻的离开。

  我不禁低声道:“小侍从无辜,不应该杀。虽然你的做法能给下马威,但到底是一条命。”

  阿宙默默注视我,唇角一动:“你才见我的那会儿,就见到我杀人。世上没有谁该死,只是不得不死。”他的脸庞依然艳若桃李,但乌黑发髻里,有了一根银丝。

  我不理他,直接吩咐侍卫们说:“去赵显大营,说我赦免那孩子。但他对六王不敬,理应责罚,把他编入伤病大营为奴,归上官先生管。”

  阿宙不再言语,跳上玉飞龙,打马离开。我目送他的背影,心里不由感慨。

  远处,有个方脸盘的青年站立着。他的样子像个不起眼的乡孙私塾先生。

  遇到我的眼光,他对我深深一躬,慢慢走开。这个人,就是沈谧。

  我撩开天寰帐篷的帐子,他背对我不动。百年努嘴,意思是皇上正睡。

  晚膳时,天寰不提此事。直到深夜上官来,与我说起新来的小奴仆的时候,天寰的唇边才现出一丝奇特的笑意。我说原委,他只止住我道:“你只管得了你眼前,管得了其他?”

  他没错,但我还是隐隐不安。人们说:昭阳殿的红莲开了……。

  到那美梦噩梦的同一源头时,我到底是主人,还是客人?

  南朝的清凉殿,总给人一种分外悠闲的感觉。虽然这种在深宫里刻意营造的山庄风味,矫揉造作。但炎炎暑气开始的季节里,宴会于此,能缓解大部分亡国者的憋闷。

  谢如雅抱着新封的“安乐侯”炎全。这小孩继承了其母的漂亮容貌,但过于娇贵。周围的响声稍大一点,他就会掩耳闭目,浑身发抖。不知什么缘故,他还不会说话,言语间常用“咿咿呀呀”代替。上官说:这孩子可能在怀胎时候就中了毒,所以好像脑子迟钝些。我看到他坐在如雅的膝盖上,就想到了在邺城起雾的半夜,与梅树生的对话。

  我在幕后,悄悄问天寰:“这孩子难道一辈子就该关在京城的安乐侯馆里?”

  “那已对他是仁慈了。”天寰望着那孩子,他好像想到了太一,说:“退位之帝,亡国之君,有几个能关在家里平安到死?这孩子本来该死的,但我不会杀他。我会派些人照顾好他。”

  他给这小人儿的“安乐”两字。虽然美好,却寓意讽刺。生于忧患,死于安乐。昏君好亭台馆池,好奇技淫巧,当然是自取灭亡。但这个连说话都没学会的孤儿,却只是生错了人家而已。他无罪无过。皇帝也好,安乐侯也好,都是别人套给他的枷锁。

  我出幕,与皇帝同坐御座。还示意如雅将炎全让给我抱。炎全仰头望着我,摸得我脸痒痒的。

  南朝人虽神色惨淡,不得不饮酒。南宫的歌舞本来极富丽,但皇帝都下令撤去。廊下,有一个老人弹着古琴,几个十一二岁的南朝孩子背诵着“尚书”篇。

  赵显被阿宙派去守宫城。上官则要守在伤员营内。御座之下,阿宙身旁,六王喝得畅快。他眯起眼睛,对百年笑着招手:“百年来,与本王倒杯酒。”百年脸色一变,瞧了瞧皇帝。

  天寰手指一扬,他便手持玉壶去给六王倒酒。今天的天寰,格外放松。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荷塘月色,并为之心旷神怡。他的眉宇没有开国之君的得意,只是常常望着极目远处。

  如雅举起一杯酒,对天寰道:“皇上,今天如雅代众人为您祝酒。”他缓缓念道:“昔与汝为邻,今与汝为臣。劝君一杯酒,祝尔万古春。”

  众人都举起酒杯,朗声万岁。炎全登时在我怀里瑟瑟发抖。我忙抚慰起他。天寰默默饮完了酒,郎声道:“南北分治数百年,终于四海一家。朕虽受于天命……”

  这时,我发现炎全的裤子湿了。我忙向圆荷使了个眼色,退到幕后。

  圆荷拉开小孩的裤子,愕然发现他裤子垫有一布片。上面用丝线缝了几个蝇头蓝字。

  “皇后小心宫内。姐弟浪迹天涯,永别。阿若上。”

  我手一抖,圆荷当即会意,走了出去。阿若自从上次大战后和八角就隐遁起来。难道他们在萧植死后回到建康?他们要我小心什么呢?等我回到座位上许久,圆荷才凑到我的耳边:“问了保姆,说……”

  天寰扫了我一眼。我咳嗽了几声,把孩子还给了如雅。我起身,到御座之下,对皇帝行礼。对众人说:“皇上顺时应人,统一九州。华戎浑元,功垂千秋。褒我以辅佐之功,列我于长秋之位。我心底感激。不过我出生南朝,为炎氏帝女,这是永远不变的。有一事,藏在我心中许久。当年父皇曾赐我诏书,诏我为帝。但叔父以我年幼,代行国事。我后来得知真相,谢氏萧氏尽皆知晓。我之所以不愿公开,是因为叔父与我同一血缘,我不忍天下人笑我炎氏自相残杀,争夺国器。到了今天,叔父已崩,恩怨一笔勾销。父亲的亲笔诏书,此刻请各位过目。正式的传国玉玺,正在昭阳殿内。叔父亲近佞幸,肆意玩乐,以至于陷国于覆亡,也是天命。各位不必悲伤。有了新朝继往开来,天下大同。战火平息,骨肉团圆。父皇可以瞑目,南朝可以安息。我虽为皇后,永为南人的领袖。众位自当以我为姐妹,视大曦为新家,奉皇上为主。竭忠尽智,流泽万民。如此我愿遂,父志伸。”我说到这里,不禁泪沾衣襟。

  本来,这是收人心的一环,自当按部就班。但人非草木,说到国家兴亡,旧日之梦,情感宣泄如开闸之洪水。南朝人,不是傻子。连我自己都不能感动,何能感动别人?

  南朝臣子大部分都听说过遗诏和真伪国玺的传闻,但如此给他们证实,还是当头霹雳。父皇恩德,流惠至今。臣子们念念不忘,常常追思。到了今天国家消失,再见先帝遗笔,悲从中来,不由放声痛哭。北臣们虽然不至于流泪,大多感慨万千。

  天寰端坐宝座之上,缓缓说:“朕既然以皇后为妻,盟誓终生,妻家与朕便是荣辱与共。朕与皇后之子太一,仁孝聪明,即日起封为吴王,遥领江南地区长官之职。江南免去赋税五年。所有郡县,列为皇后炎光华汤沐邑。凡江南人任官举荐,与原曦朝子弟一视同仁。朕妻之父武献皇帝,典制同曦朝先帝,专人祭祀。朕妻之母袁氏,追封为元懿皇后,明日起破土,择日行合葬礼。”

  他说完这些,南朝人更为感触。作为一个妻子,我实在不能再奢求更多。

  接下来的酒宴,每个人似乎都平静了。我立刻从追忆里清醒过来,反复考虑到底阿若提醒我小心什么。现在若大张旗鼓的检视,会乱人之心,到底怎么才好呢?

  我凑近天寰,把事情大致的告诉了他。他唇角一动,微笑道:“怕什么?”

  他的声音十分轻,口中带着淳厚的酒香,我以为他有些醉了,用被子挡住唇,说:“不可大意。要不要和君宙赵显说……要不要让老朱和侍卫们……”

  天寰不动声色道:“说什么,南宫如此之大,翻遍每个角落?日夜不睡,危机就不来?或者你我日落后逃出这里……当然,还用帝后排场可不行了……。我们乔装一番,让所有预定在宫内歇息的大臣皇亲都跟着一起灰溜溜的跑?光华,我说了:别怕。”

  我饮了一大杯,这次倒是爽快:“好,不怕。”我的啰嗦既然不管用,不如多个心眼,多留神。实际上我倒留神了好多年了,在我自己长大的地盘,我还让男人小看不成。

  六王可能觉得宴会乏味,因此大量灌酒,终于烂醉如泥。七王扶着他,阿宙对百年道:“劳烦你帮七王将他送到素月殿去。”

  素月殿,昭阳殿,飞香殿三殿相连,被一大片水系环绕。因为三位亲王乃皇帝胞弟,所以六王住左侧素月,七王阿宙住飞香。其他北臣贵戚,住在隔岸的嫔妃妆阁。

  夕阳西下,清凉殿内大部分人醉了。对南臣,醉能消愁,对北臣,是不惯南朝的酒。

  退席的人不少,有的大臣,需要人搀扶才能走出殿。殿中酒香弥漫,即使不醉如阿宙,也被染红了颧骨。他不时看看太阳,好像在等待黑夜降临。

  一位俏丽的红裳姑娘进入殿中。她好像一块水晶,顾盼神飞,是李茯苓。好多年来,她兄妹常常跟随阿宙行军。听闻她天性活泼豪爽,在军中和个男人一样。

  她走到阿宙的身边,夺过酒碗,给自己倒上一碗。

  阿宙对她的亲昵举止有些无奈,笑着摇摇头,有点心不在焉。

  嘈杂声中,只听李茯苓说:“元君宙,我来和你告别。我要走了。”

  “走了?”不仅阿宙吃惊,我也暗暗注视他们。

  “是啊,我想回到西北去了。我认识你好多年,你从讨厌我,躲着我,到把我当朋友,当妹妹。虽然你不喜欢我,但我还是高兴认识了你……。我如果不跟着你,我一定会每天后悔,每天想着你。现在不一样了。我回家以后,要大哭一天。然后彻底忘记你,嫁给一个等待我的男人。”她的言语大胆,阿宙附近听到的人,都变了色。只有阿宙收回散漫的心思,对她一笑。

  他直起身体,捏着姑娘的手,凤眼桃花,又是一春。

  阿宙严肃的说:“我也很高兴。不过你走了,我不会忘掉你。我一直会记住你这个中药妹妹的。想到你,就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,走马狂歌,日夜进军,还有红衣相伴。”

  他站起来,说:“我来弹琵琶,你来舞蹈吧。彼此送别。”

  天寰挺身离开了座位,我跟着起来。

  李茯苓的红衣旋转起来。她身上的环佩声,阿宙手下的琵琶乐,就像八十七神仙急流向东。看着这样的青年男女,谁不愿意永在青春时呢?可惜……皇帝要退场了。

  我想说说李茯苓的事情,又不知从何说起。天寰对那个场面并不感到兴味。

  天寰和我到昭阳殿的时,正是黄昏。昭阳殿和记忆里一样,红漆栏杆曲折,琉璃檐牙飞翘。在昭阳殿里,滋味难以描述。百年入内低声禀告,天寰细细回答,我全没有听清。

  百年临走的时候,天寰所问的话,我倒是听到了。他问:“五弟已经走了吗?”

  “是,殿下轻骑出宫,向城西而去。万岁早臣令他今夜去军营办事,但他去城西……”

  城西……我玩味着……城西。阿宙居然为了那几句话,跑趟城西……

  我望向那天下最著名的荷塘。千瓣红莲在金色的阳光里亭亭玉立。绿净如拭,嫩立如婴。不知不觉,天寰并肩而立,他的侧影在此景中,超尘忘机。

  清风吹来,凌波仙子在翠色华盖里暗香笑语,芙蓉圃中露珠洒落,光影徘徊。

  天寰拉着我的手,他仿佛漠然于是非黑白,忘却刀光剑影,融汇在荷塘的清光里。

  我叫他:“天寰。”他转过脸正对我。

 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,落在古潭般幽深的眸子里,他的眼中红莲开放。

 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,就有某种熟悉,原来来自这里,来自童年盛开于我记忆里的花。

  如果人生再开始一次,我会有别的选择吗?他伸手抚过我的脸,好像把我从幻梦里弄醒。

  “光华。你知道吗?”他嗓音明明是叫我继续作梦:“虽然我身为皇帝,但是在风雨江山之外,别有动我心处。”答案呼之欲出,但他不让我想,他吻了我。

  当深爱的人,在品尝爱的时候,爱却是不完整的。

  因为不完整,所以才会要更多,才想给更多。

  我和天寰走进殿堂,只有我们。夜幕降临,我的不安加深了。

  门口黑影晃动,我拉了拉天寰,他笑道:“我安排了最亲信的影子侍卫在此地,你不是要我小心?”今天的天寰,比往日更沉着和从容。他好像在等待什么……什么呢?他对我说:“我们去秘库最后看一次,要是还找不到玉玺,我们就不要再找了。”

  黄金钥匙打开,秘库里有一盏灯亮着。地上有不少香灰。

  “这香大概是老朱点的,为了掩盖尸体的腐臭。”

  他和我翻阅着遗留的宝物,大部分,都去了萧植的府库。这里剩下的,就是一些黄金珠玉。突然,我的目光被一面墙吸引,里面有成白上千的小格子。每个格子都像元宵灯谜一般,蒙上了纸,写着各种诗句。天寰捅破最近的纸窗,里面空空如也。我忽然想到曾去上官别墅度过的夜晚,我说:“我父亲说,昭阳殿有一面墙,写着那首诗。但我后来寻思,会不会暗示这里呢?但这不是墙,只是纸窗。”

  我踮脚望去,灯光下,真有一扇,写着“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……”

  那扇窗非常高,我跳了下,够不着。天寰是极高的男子,他伸了下手,也不行。

  “你抱着我吧。”我提议,虽然是帝后,但这里也没外人看见。

  天寰哑然失笑,但并不反对。我终于够到那窗子,讲手伸了进去。里面还是空的。但当我敲击里面的木板。那面墙突然移动起来,天寰连忙把我抱到一边。

  墙基处,裂开一条缝。天寰提灯,我屏气。一块玉石在里面闪闪发光。这就是传国玉玺。我欣喜若狂,天寰将那玉玺拿起来一看,吝啬的不给笑容。

  他触了触我汗津津的脖子:“好,现在我们该走了……。”

  “现在?”

  “是的,除非你想在这个还有几个新鬼魂的地方宿夜。”

  我们走出昭阳,荷塘一边,百年和老朱侯在一条船上。天寰说:“你指路吧。”

  “去哪里?”

  “冷宫。”

  “我们为何去冷宫?”

  天寰说:“如果有人要谋害宫中贵人。你觉得什么地方他最没兴致?”

  冷宫自从我母亲死后,便被我的叔父封了起来。今夜的冷宫,居然亮着灯。

  我走进留下我童年的辛酸和欢乐的地方,天井里的野蔷薇窜得老高。现在想起来: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宫殿,几乎是我的另一种生命的开始。我独立的自尊的生命,从冷宫起步。

  人可以有很多种生命。所以有的人死了,爱存在。有的人灰飞烟灭,尊严长存。

  我触摸着那些斑驳的墙壁,踏着坑洼的地面。我回来了,而且我只离开了十年。

  我违背了母亲雁南飞的人生,走向了广袤的天下。要是母亲在那里,她会抬起头,会对我说话吗?一扇门虚掩着,有个白发之人坐在光晕里,我吃了一惊。

  那满头白发的佝偻老人问:“谁?”

  我辨认着他,这是一个年老的宦者。我认出来了,那时候除了我和母亲,还有他。

  他是一个卑微的无名的老宦官。他曾经背着孩童时候的父皇,又背着婴儿时候的我。那些凄冷的岁月里,他给年幼的我遮风,他给失意的母亲沽酒。他扫过庭中的枯叶,我在他的扫帚边舞蹈。在记忆里,我总是缺衣服,而他一年四季总是穿套破蔽的旧衣。母亲死后,老人被派去看坟。他还活着!这是南朝送给我最大的礼物。

  “……公主?”他站了起来,蹒跚到门口:“小公主你来了?”

  我哭了出来,扑到他的身边:“是我。公公,你还认得出我?”

  “真是公主啊?我听出来了。哎,苍天有眼……那年给夫人守坟……人家叫我老不死。我自个儿也琢磨着,为什么我老不死呢?万岁去了,夫人也去了,公主也去了……。但我后来想:公主是不会死的。果然公主非但不死,她还当了皇后,她一定会回来的。后来……我太老了,走不动,目盲了,我还在等。我求人家把我送到这地方来等。……死倒没有等来,公主来了……”

  他抖索着摸我的头:“我听到脚步,就知道是你。你走路步子实,所以心眼好。我进宫七十年,飘啊飘啊的女人见多了。但是只有你和袁夫人步子实。所以先帝最疼你们。”

  我还是哭,老人说:“好日子……哭什么……还有一个是谁?”

  “是我的夫君。”我扶他坐下。

  “……唉,原来是个皇上。皇上别见怪,老奴半入土的人,有个请求。”

  天寰道:“您说什么朕都答应。”

  “老奴的眼睛瞧不见了,但还能摸人。袁夫人一生委屈,就盼着公主能找个好男人。老奴就算替夫人看一看你。行吗?”

  天寰眼中水雾萦绕,他蹲下,把老人的脸放到他的面孔上。

  老人摸了许久,从皇帝的头到手。昏暗里,他叹息一声:“公主的夫婿,就和先帝一样。人长得好,手上有劲。”他笑了:“夫人和先帝可以瞑目了。”

  深夜,我和天寰依偎在我母亲的寝室里。油灯昏黄,我告诉他许许多多的往事。在我的心里面,母亲是一道虹,她把各种情细细的编制到我的心里,让我能够到天上的一切。童年的阴影,冷宫里凝结的霜,终于在天寰的怀抱里化为乌有。

  初夏的风,穿过残破的窗子,吹着我的头发。当我快要沉醉在这情景里的时候。大黑鸽子停在窗台上,天寰爬了起来。黑鸽子飞到他的怀里去,半根焦羽落了下来。

  我揉揉眼睛,着火了?天寰站起来,目光如电:“对不起。时间到了,我们该走了。”

  侍卫们恭候在冷宫前,百年说:“万岁,有人在宫内纵火。贼人萧植的党羽陈氏,已被侍卫们围在阁楼上。但昭阳三大殿一片火海,一时根本扑不灭。”

  天寰问:“有没有人死?”他领着我上了船。船穿过荷塘,莲花的火红,全部在跳动。

  “有。”百年瞧了我一眼:“素月殿先起火,六殿下因为酒醉睡沉,来不及逃生。亲信十五个都被烧死。七殿下……”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:“因为救援及时,七殿下受了轻伤,不过受了惊吓。还有……”

  六王元旭宗……终于死了。他该死。皇帝隐而不发,时日已久。船行到水中央,日落前还壮丽辉煌的三大殿,在烈火里崩塌下来。那红莲异常的巨大,填满我的脑海,我的思想。

  天寰是知道的……。他一定知道的。今天的莲花,是柔情的花,也是无情的花。

  到处都是人,南北大臣,都赶过河来。阁楼上的陈氏披着白发,对着人群喊道:“你们这群无耻小人,有谁肯为国捐躯?大将军待你们不薄,但你们那么快就投靠新主人……。我放火就是要烧死元家的人,烧掉昭阳三大殿……烧死那个和她祖母一般狡诈的女人。南朝没有了,谁都不能在这里看红莲……”她狂笑起来。

  一些南朝大臣认识陈氏,只能低头。谢如雅迎着风站出来:“你纵火,你寻死,但你烧掉了南北初起的和睦。你痛快了,你随着主子而去,你死的惊天动地。但我们活着的人呢,将作为纵火犯的同谋,被误解,被责难。”

  陈氏止住了笑,她好像没有听明白,阁楼满满的为火舌吞噬,她终于消失了。

  这时候,侍卫们又从对岸的火场,抢出一个人。隐约望去,船上的人,就像一朵残破的红莲。

  “谁啊……?”人们互相问。

  “李茯苓!”一个人高叫。大家认出来了,李茯苓怎么去了飞香殿呢?她不是在琵琶声里和阿宙道别了吗?我吃了一惊,我从天寰的身边跑了过去,她的下半身被烧得惨不忍睹,脸上满是烟灰和水泡。她吃力喘息着,嘴里念叨着。

  我叫:“茯苓?茯苓?”

  她眼神是迷蒙的:“元君宙……宙……”

  我俯身,给她脸上吹气,想减低她的痛苦,但她的脸如同魔鬼残蜕的皮。

  只有她的眼睛,有一点光,一点活气:“我……找不到他……宙……宙?”

  “元君宙没有死,他今夜不在飞香殿。”我大声对她说。

  那眼睛涌出了泪,亮如繁星,她费力虚弱的说:“……菩萨对我太好了……让他活着……”

  她终于不说话了,合上了眼。我望向皇帝,他的黑色龙袍随风飘起。

  他到底和我父亲不一样,他是元天寰。

  第七章:诫盈

  烧毁了昭阳殿的大火,同时烧毁了南朝人心里最后一道堡垒。数百年江南皇朝的神秘和美丽,化成了水流里的炭灰,环抱着妖艳的红莲。静水深流,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。除了元殊定,李茯苓以外,还有上百侍从宫婢死亡。大臣们对南朝人的忘恩负义,义愤填膺。纷纷要求彻底搜查建康,抓捕那些对大曦不够顺从的南人,还要屠灭萧植的余党。

  我一直没有说话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,我始终凝视着天寰,他听着大臣们的话,毫无表示。

  红天,红河,红莲,全被那片属于他面孔的雪白抹去了。

  他发问:“灾事发生,皇后有何建议?”

  我润了润枯燥的唇瓣:“皇上,先灭火,再治人。”他点了点头。

  我把忙着指挥救火的赵显叫来,把宫廷设计图交给他,尽量沉着交待:“南宫内有十四处秘道,且与城市相通。目前已烧毁了八处。虽然别人应不知此图,但为了防范,你要按图搜查,并且守住出口。昭阳殿内的火势不可挡。三大殿肯定是完了。你要注意别让火焰从那些秘密口传播到别的地方去。如雅?你跟着,陪赵将军布置机宜……”

  如雅和赵显才离开,就有人道:“皇太弟进宫了……”

  阿宙冲过石桥,到皇帝的跟前下跪:“皇上,臣弟来迟,罪该万死。”

  天寰正对他的侍卫们小声吩咐。这时才抬头,道:“五弟和朕都命大。深夜起火,要不是五弟有要事出城,要不是皇后思旧让朕去冷宫寻故人,我兄弟险些就中了那疯妇的毒计。”

  阿宙双手微颤,把头死压在手背上,回答说:“是……天佑我主。……阿六,阿七在哪里?”

  天寰长叹一声,对阿宙说:“跟着朕来……”

  侍从们挡开人群,只由我和阿宙跟在天寰背后。到了清凉殿,我见阿宙的手颤抖不止,就暗暗的用指甲弹弹他的手背。他愣了一下,抬手夹好耳边因疾驰而散乱的头发。

  七王睡在一张长榻上,好像冷极了,浑身抖个不停。阿宙扑过去抱着他:“七弟。”

  “……烧死了……活活烧死了……”七王喃喃的说,他腿被砸伤了,受惊不小。

  天寰注视两个弟弟,把一翡翠管交给我:“是珍珠粉,给他灌下去压惊。”

  我和阿宙掖着七弟,我柔声安慰:“七弟,火灭了,你安全了。”阿宙撬开弟弟的牙关,我怕他呛,喂得极慢。还用手抚摸着他的背脊和前胸。

  未央殿里只有半段残烛,我看到天寰走到另一张围着帐子的榻前。他的背影一动不动。

  “五弟,阿六死了。侍卫们拼命才抢了他的半截尸身出来。此刻,朕不敢相信,这就是朕父皇的骨肉。记得阿六小时总抢樱桃埋头独吃,吃得满嘴血红。朕说:小六儿别吃那么多,吃多了会撑坏的。他笑呵呵说:撑坏了再不吃。他跟你抱在一块儿,两个都是胖胖的。你们不知道墙后面还有别的世界……”

  阿宙的肩膀抽动了一下,我扶着元旭宗躺下。阿宙踉跄到皇帝脚下:“臣弟明白皇上的难处。天下已平,六弟虽然不幸身亡在南都,但他死得其所。臣弟……臣弟这次有罪责,没有防范好宫廷防务,陷帝后于危险,而且还擅自出去夜游。臣弟……”

  他好像看清楚了六王的尸体,肩膀又一抽,没能说下去。

  “皇上……”我走了过去:“皇上,五殿下是为了我的事去城西的。母亲园寝是殿下的人在看护。迁葬之事临近,我有些事,虽琐碎但重要,顺便托给殿下办理。”

  因为阿宙正匍匐着,只有我看到阴暗里天寰的笑。他笑容苍白,目光清冷。

  “唔。朕没有说五弟有错,皇后放心。五弟你可以伤心,但不要多心。”

  七王在昏梦里不断的□□,回荡在大殿内。因为天热,苍蝇们逐臭而来,聚集在帐子上。

  “皇上说的是,我当然放心。”我又朝天寰走了一步:“皇上富有四海,贵为天子,难道不能容忍五弟?兄弟之间,皇上明察秋毫,外人岂能罗织罪名?”

  阿宙抢道:“皇上虽宽容,但臣弟任兵马大元帅来,确有诸多办事不妥的地方。进城之后,六弟的行为失检,臣弟也有所姑息……。臣对此次大火,深自引咎,臣弟请皇上削去黄太弟和兵马大元帅之职。”

  我瞧了一眼天寰,他离我近了,眼中反倒水雾朦胧。

  天寰盯了我一眼。我叉了一下发凉的双手,说:“不可以。皇上不能允准。”

  阿宙惊奇的朝我飞了一眼,天寰的唇角微笑若隐若现。

  我吐字缓慢:“君宙,这不行的。你就不该对皇上提出来。皇太弟乃国家名器,不是儿戏。南征才结束,你若因为一个弟弟死于非命,烧坏了一座腐朽的宫廷就引咎,今后还怎么做事为人?怎么当皇帝副手?古人云,善始善终。天下兵马大元帅,原本是战争时期的非常称呼。不用你说,战后自然废除此号,以求太平。可是皇太弟,就不同。既然你接受了那个封号,就该一直坚持到最后关头。皇上给人的,皇上也能取走,但全都决于皇帝,而不是出于你个人。这才叫忠臣贤弟。”

  天寰拉起阿宙,语音温柔:“听到了皇后的话吗?五弟你只管行路。朕如今只有两个弟弟了。朕能宽容到不能宽容的地方。对你,朕从来有期望。南北统一,你立首功。然月满则亏,水满则盈,到满后无有不变的。你的担忧起源于此。朕重学论语,最喜欢孔子的一个思想。弟子们问如何能‘满’而保全?孔子说:功披天下,守之以让。勇力抚世,守之以怯。只要你居安思危,谦逊守中,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?”

  他用另一只手,捏着我手:“你们跟我过来。”

  我们走到光线稍明的入口处,天寰捧出传国玉玺,道:“这传国的宝物,终于归朕。可就是方才,朕发现了它不妥。你们看看。”

  阿宙的脸上带着泪痕,我在阿宙的手心里仔细瞧瞧那块玉:“啊,竟有个角残了。”

  南朝自建立江南王朝来,就一直以传国玉玺,正统帝系自傲。可是……原来传国玉玺是残破的,难道数百年来,大家都在使用伪造的玉玺?父皇留给我这个玉玺,是何用意?我淡淡失望,又有点迷惑。

  天寰扬脸,说:“当年元石先生曾讲:传国玉玺,自始皇帝时代便有传承。可是新朝篡权的时候,玉玺被年老的皇太后砸了一下,所以缺了一点边角。南北分裂后,除了南帝,再也没有见过传国玉玺的人,世人也就无法鉴别真伪。玉玺有缺,正合朕心。真拥有天下的人,就是不完美的,像这个玉玺一样。朕要把传国玉玺放到祖宗太庙,告诫天下人,后世之君。”

  阿宙擦了擦眼睛,他捧着那玉玺,交还给天寰:“皇……”

  天寰掏出手帕给他擦泪:“隐恶而扬善,是为君之德。六弟已死,有的事永远别提了。朕赐他为魏忠王。长子如意继承亲王名禄。迦叶朕抚养到如今,从此他和如意,一并由你这叔叔抚养,可好?”天寰要送走迦叶,太一不是更寂寞?但……太一总要寂寞的。

  阿宙点了点头。天寰走到门口,对侍卫们说:“迅速为六王入殓,将七王安置到军营之内去。此地不宜久留,明日朕夫妇由太弟护送,迁出南宫。亡国宫殿之不祥,正在于此。”

  我见圆荷正等门前,便吩咐:“去找些白布来,亲王遇难,皇上和我自然都要服麻五日。”

  黎明快来的时候,我便依靠天寰缝制丧服,天寰不时布置手下,我只当作听不见。

  惠童后来告诉我,李茯苓入殓的时候,赵王一直陪着,还将怀里几朵石竹花放入了她的棺木。

  五日之后,皇帝在大本营为遇难众人举行祭典。如雅穿着一身白衣求见我,对我轻声道:“这次大火果然不妙。建康城凡是有些仇视北朝,不愿在新朝为官的,还有大将军府的奴仆属官,都被朝廷的军队报复性抓了……。皇后……虽然陈氏企图谋害皇帝,且让二王一死一伤……但让那么多南人,为六那样的人殉葬,应该吗?”

  我笑了笑,把龙团茶的茶饼剪开,预备分给参加祭奠的众人。我说:“如雅,以后不要南人北人了。天地本无限,何人分南北?如今天堑将成为通途,还拘泥南北,是老套滥俗。皇上……我知他。他虽好杀,但过去乃不得以为之。今年破城,他对建康如何?可曾有滥杀?你都看在眼里的。”我把一个茶饼递给他:“皇上不会绕过我自作主张的。他问我的时候,我自然有话。你瞧福建的新茶,多好。我给你留几块,你用得着。”

  如雅一怔:“我用它做什么?我只喝碧螺春。”

  “我没让你喝,是让你送礼的。如今谁家聘姑娘不要茶呢……”

  如雅脸一红:“那么急?”

  “急啊,你不急我都替姑娘家急。崔姑娘二十多了。现在天下定了,你还遥遥无期?”

  “我……”如雅沉默。

  正说着,惠童过来了,我一笑:“请进来吧。”

  崔惜宁带着斗笠,一身素纱。宛如白梅,冷艳照水。她对我行礼,而后直接道:“如雅。”

  谢如雅想了半天,说:“你来得倒快。”

  “我早来了,就等在京口。建康城被围的时候,我怕你分心。”崔惜宁说。

  如雅又呆了好一会儿,说:“这茶,皇后让我送给你,但我在家只喝碧螺春的。”

  崔惜宁微笑,她轻盈接过贵重的龙团茶饼,回答道:“我从京口来时买了些新茶,碰巧全是碧螺春。”

  我莞尔。他们一个素纱,一个雪衣。虽远处哀乐传来杀了风景。此处妙人清新,时光且留住。

  月老,是个任性的老人。有缘的,终能跨破千山万水。无份的,挣扎几番终不能相拥。

  进了灵堂,魏忠王的牌位在中间。其他人的排位依次,我望着李茯苓的牌位。忽然想起初见她的那个花季,只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。我们将会天天老去,而她永远在花季里。

  “皇后。”天寰叫我,我为了李茯苓掉了几滴眼泪。

  他把一份名单给我:“这些人貌似都与陈氏有关联。朕想平息众怒,杀了一半。竟也有三百多人。既然江南交给吴王,江南又是皇后汤沐邑。请问你如何才好?”

  我欠身:“皇上真让我做主?”

  他的眸子含有淡烟般的笑意:“朕之言,乃是法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,我就说了。听闻这些人关押在监狱时,有的痛哭流涕,有的死不悔改。还有的请求皇上灭自己的三族,成全他当忠臣的。皇上英明,怎么会上当大开杀戒呢?痛哭流涕者惜身保家,人之常情。请灭三族的,简直是毫无人伦。自己要死,早就可以死,还株连三族?皇上灭他的九族,十族也可以,但这样便更上了他们的当。冤冤相报何时了?且南朝少一家,我的中宫属户就少一个。不仅对皇上不利,对我也不好,因此,我要烧掉这份名单。”

  我说完,径直走到灵台前,以火焚烧名单。

  皇帝本意就是给一个下马威,况且江南新治。这些人若出狱后还不思安顺,他的耳目怎么会放过他?但现在他既然有了天下,自己再出面主持屠杀,已十分不便了。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。我拜祭完毕,即退出大营。让男人们商议江南的了局。

  却见上官与赵显正站在柳树下,赵显愤愤不平的比划,上官认真的听着。

  上官对于昭阳殿的事情没说过一句。事发他不在场,事后他不关心。

  南朝覆灭,北臣人人受赏。唯有上官在这种场合从不肯出现,他反而更显得谦逊了。

  赵显说:“皇上给我封王,皇上赐我金牌,并不是我自己讨来的。他们这样陷害我,我不服气,等到会议开完,我就到皇上面前让他评评理。”

  上官动容,笑靥温淳:“你当皇帝是谁,蓝羽军的军师?皇上现在是一国之家长,你们私下吵闹,怎敢归皇上来断?你知道那时在漠北你立功。我为什么要让他给你免死牌?就是因为你是山寨里出来的赵显。”

  我接着道:“山寨出来也是大将。不过还是要注意言行。我们就要返回长安,皇上命你来当江南的守将。此任极大,非但江南防务,还有岭南,岭右,也需要你去打平。我只告诉你一句话:若说赵王需要诫盈,你就需要戒口。不许再乱说话,才能防闲言。无论多大的功劳,总是皇上的家奴。皇太弟是皇上爱弟,虽然待你不客气,但总没有打骂主人弟弟的仆人,对吗?”

  赵显点了点头,把大刀抱在怀里,说:“他手下的沈某人,与上官先生不同,读书人的架子大。看不得我们大老粗,对我横条鼻子竖挑眼的。赵王手下的人,与我都不善。居然说我因为和六王结怨有仇,才故意不赶紧救援他……不冤枉我吗?”

  我吐了口气,上官劝道:“架子大,你不要敷衍他,当没有此人。人家说的不是事实,你就更不要去理。你才见的光明。你乃好汉,我和皇后总不会看错你吧。”

  赵显倒是容易高兴。他摸了摸鼻子,嘿嘿一笑。马上又笑不出来:“留下我守江南,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们呢?”

  我看了看上官,说不出准信,上官掐了掐指头:“江南桃花开三四回,大家便可再见。”

  上官何以如此肯定,我疑惑不解,等到赵显走后,我才问他。

  上官注视我笑着说:“我不是神算。因为师兄已和我商议过建国之后的安排。我推想三年后,便是南巡的机会了。”

  “南巡?啊……我知道了,天寰说要建洛阳东都,还要开一条大运河……。可是三四年就能建成?”

  上官望着天空的流云:“以全国之力,中国之富,没有什么不能的。只不过光开运河远远不够。国以民为本,民以衣食为本,农为政本。我对师兄的能力并不怀疑。但如果你能助他一臂之力,天下百姓无忧了。”

  我父母的合葬,虽然选了一个黄道吉日,但那天天色沉沉,阴云密布。

  我没有哭。因为这是我心头祈愿已久的事情。我的委屈已经散了,我只要父母看着微笑的我。

  这样,他们才可以对远离家乡的小女儿放心。故国莺花,串起一带青罗碧。

  我和天寰并坐在皇陵之前。地平线的尽头,风吹如诉,宛若大地之神送别的箫声。

  我把自己口袋里母亲坟墓上的土,换成了父皇陵墓前的碧草。

  我说:“我要把它送给太一看。”

  天寰一笑,他的目光闪烁,极其肃穆。他好像看到了未来的事,但他只愿意放在心里。

  不知道为什么,我忽然又想到了多年之前,西北落日里僧侣的一个预言。

  我拉下脸许久,突然笑出了声。天寰不明所以,推推我的肩膀。

  他不告诉我,我也不告诉他。预言,又能怎么样呢?

  最好的预言者,只该预言最好的事情。

  望着父母安息之地那一双合欢树,那一对石鸳鸯。任何预言,都不再可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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