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五章_姑娘请自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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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五章

  杨夫人穿着一身枣红的褙子,底下一条茶金马面裙,端坐在帽椅里时,像颗应季的冰糖枣,不苟言笑。

  她似乎有些气不顺,因听到杨晋开口,才勉为其难地抬眼抱怨,“你还知道回来啊。”

  “不过去趟江南,就离家整整一年。过节也不回家,连好好的大年三十都不和爹娘一块儿吃饭。”

  被她这么一说,杨晋自觉理亏地低下头,握着闻芊的手轻轻收紧,“是孩儿不好,让娘担心了。”

  他认错越干脆,杨夫人就越是郁结难消,似有一肚子的不满要诉:“我早就说了,不该让你进什么锦衣卫,老老实实考个功名,在朝廷里不必风吹日晒的多好?非得往这种衙门里钻,成天东奔西走的,人都瘦了一大圈……”

  “我不要紧,人年纪轻,扛得住。”他无所谓的笑笑,旋即扫过四周,“爹呢?”

  “你爹还在文渊阁里忙——也不知是怎么了,今年有那么多的事,他连着好几天没归家了,晚上都是在宫里过夜。

  “我真是不明白,内阁有五个人呢,少他一个,朝廷难道还能塌了?”

  “圣上龙体抱恙,爹爹也是为君分忧。”

  “那国事再重要,也得顾着家呀。”

  杨夫人是本本分分的妇道人家,小门小户出身,平生引以为傲的共有两件事,其一是大儿子功成名就,极有出息;其二是夫君钟情专一,从未纳妾。

  光这两样就够她扬眉吐气一辈子了,至于朝廷如何维持,时局是好是坏,她从不委屈自己分心操劳,只安分顾着那一亩三分地。

  “娘。”杨晋耐着性子和她扯了大半天的家常,总算找到机会把闻芊抬出来,“这是……我的意中人。不知爹爹有没有和您提起过?”

  杨夫人的脸上露出了一副躲避半天,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无奈神情,先是往他旁边瞄了一眼,有点欲言又止地抿唇,又瞄了一眼,正要说话时,仍是不自在地咽了回去,再瞄了一眼,两眼,三眼,一直没能开口。

  闻芊饶有兴致地站在对面看她翻眼皮,正数到第八下,杨夫人的金口总算开了,不过依旧是在问杨晋,“她……不是京城本地人啊?”

  对此,杨晋似不知要从何说起,只好去繁就简地回答:“呃,她是扬州人士。”

  杨夫人语意不明地哦了声,颦眉在闻芊身上打量,“多大了?”

  她笑吟吟道:“回夫人,二十了。”

  听到对面诧异的啊哟了一下,“二十了呀?岁数可不小了!我们晋儿才二十出头的。”

  闻芊没解释,杨晋闻言已不悦地皱了皱眉,“娘,她二十我也大她两岁,和年纪又没有关系。想当初奶奶比爷爷大一岁多,这婚事不也照样办了吗?”

  杨夫人嗫嚅了一阵没再言语。

  或许是因为当初曾在家里掀起过腥风血雨,出于歉疚,她对待小儿子倒是纵容的时候更多些。

  “那,家里人呢?”

  “她的家里人……”杨晋正看向闻芊,她无所谓地笑着把话接过去,“我爹娘去得早,家里没剩什么人,只有两个哥哥,在京城……嗯,做点药材生意。”

  她瞬间给楼砚带了顶医馆掌柜的高帽子。

  对于这个出身,杨夫人也没说满意还是不满意,揪着马面裙上的云纹兀自垂眸思索。

  正在此时,杨凝从门外进来,身后还拖着施百川这条人形小尾巴。

  “大伯母。”她拱手行礼。

  杨夫人方才将面色缓和了几分:“是凝儿啊……”她对施百川素来没什么好感,也就瞧着杨凝勉强顺眼些。

  “打搅了,我来找阿晋有些事。”她说完转向杨晋,“总指挥使让你去北镇抚司述职。”

  “现在?”

  “现在。”

  这也太不巧了,什么事都堆到了一块儿,他看着面前这才铺开的烂摊子,实在放心不下,压低声音朝杨凝道,“我才刚回来。”

  “这是指挥使的意思。”杨凝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,“估摸着是周围的暗线发现你回京了,特地给他禀报的。”

  “宁王旧案的善后事、唐石的死因、红莲教余孽,你招惹了这么多麻烦,指挥使能放你在外逍遥几个月已经仁至义尽了。”她说着在堂弟肩头上一拍,眼神示意道,“赶紧去,这里有我呢。”

  知道杨凝处理这种事的能力,有她也形同虚设。

  杨晋在原地左右为难,杨夫人对他这职位本就诸多不满,对此也只好轻叹:“快去吧。早去早回,路上别耽搁。”

  他迟疑了下,又担忧地望向闻芊。

  后者扬起眉,轻松写意地笑笑:“瞧我干什么,去呀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杨晋虽有一肚子话,这会儿却又没办法细说,只好将她的手握了握,万般不舍地同施百川往外走。

  背后的三个女人仿佛鼎足而立,随时能刮起一场罕见的狂风骤雨。

  像是从府上肃杀的气息里读出点什么来,沿途施百川边回头瞅边问他,“哥,你这是……这么快就和家里坦白了?”

  他烦躁地嗯了一声,接过小厮牵着的马翻身而上。

  “你行啊,就把闻姐姐一个人留下?”那边的施百川已经拽过缰绳,毫无同情心的火上浇油,“她那么厉害,你不怕‘兵戈四起’‘不欢而散’最后‘满目疮痍’吗?”

  “我怕,我怎么不怕。没听见我方才讲的话么?”杨晋越说越心烦,驱马前行,“你们也真是,就不能替我挡一挡?”

  “哇,欧阳老爷子下的令我哪儿顶撞。”他颇有些幸灾乐祸,“你就认栽吧。”

  杨晋舌尖抵着牙槽,瞥了他一眼,冷哼道:“别得意太早,你也快了。”

  施百川不吃这一招,过得今朝有酒今朝醉,乐颠颠地夹着马腹在繁华的京城中穿街过巷。

  “我才不怕呢,你爷爷那么想把凝儿嫁出去,估摸着还得将我供起来。”

  杨晋本就满腹心事,经此一役,回想起之前母亲的反应,愈发感觉出师不利,这会儿再让施百川一挑拨,脑子里简直要炸。

  听他娘那口气,必然是很在意闻芊的出身,他先前犹豫了很久,把“伶人”这个身份用了好几种修饰来美化,但写在纸上,左看右看仍是干巴巴的几个大写的“下九流”。

  也不知爹爹是怎么和娘商量的,他们到底又商量出了个什么结果……

  南北镇抚司的总指挥使姓欧阳,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,嗓门一开,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回响,对街的武馆师父时常以此作为典型,对一帮徒弟夸赞指挥使内功深厚。

  “殷方新那厮究竟是怎么回事,他如何跑到济南去的?”

  “听人说他已经死了,还是你亲眼所见,是真的么?一回头可别又诈尸了,红莲教那群余党呢,清干净了吗?”

  “你这小子,天大的事都堆成山了,只会叫人传话!”

  杨晋站在锦衣卫衙门内,心不在焉地应付欧阳恒,思绪翻来覆去装的全是家中的事。

  他在顶头上司唾沫飞溅的一系列问话里忽然做了个决定——倘若爹娘都不同意他们俩在一起,索性就带着闻芊私奔好了。

  反正上面还有个大哥,没自己也不要紧。

  他有一身功夫,江湖、庙堂的朋友都不少,随便去哪里,回广陵也行,怎么都饿不着她。

  欧阳指挥使说累了,摁着金错刀就近捡了把椅子坐下,“其实年前升镇抚使的谕令就已经下来了,因为你来信说要在济南多留一阵,吏部那边就一直耽搁着。正好你回京,赶紧跑一趟去把场子走完——也是没见过你这么心大的,升官都不积极,这是讨媳妇了怎么的?那么消极怠工。”

  杨晋敷衍地抱拳应下,在欧阳恒的喋喋不休中一路浑浑噩噩地拿着文牒去吏部报到。六部位于都督府的正对面,这会儿大概刚下朝,门口人满为患。

  他在等批复的漫长过程里开始后悔起来。

  眼下府上的情况怎么样了?

  果然还是不应该把闻芊一个人丢在家里的。

  她人性子那么倔,又要强,倘若母亲说了什么过分的话,必然会揭她的伤疤,两个人一言不合兴许还能吵起来。

  偏偏杨凝又是个最不会打圆场的,整个杨家也没人能帮着她。

  闻芊孤身在外,眼下腿伤未愈,受这样的委屈心中定然难过,怪他照顾不周,怪他没有护着她,说不准要负气离开,如果就此不告而别。

  如果就此不告而别……

  那该如何是好!

  杨晋越想越糟糕,连官印也只是胡乱盖了了事,从六部出来便飞快上马往回赶。

  正值半上午的时候,门前的下人拎着扫把在清扫落叶,看见他行色匆匆的进来,张口叫了声“少爷好”。

  杨晋草草颔首,“和我一同来的那位姑娘呢?”

  少年指了指身后,“被夫人叫到房里去了。”

  他先是一怔,随即发问道:“去她房里作甚么?”

  “这个,小人就不清楚了。”

  有什么事非得去娘那儿关上门说不可?

  杨晋狐疑了片刻,心下瞬间有不好的预感,难道……是要验身?

  他不是没听说过深宫后宅那些惩治妾室和下人的法子。

  若在从前,闻芊腿脚无恙时倒还好,如今她行动不便,万一被人欺负了……

  杨晋不敢深想,咬咬牙,当下撩袍心急如焚地朝正院北房跑。

  杨家大夫人的卧房,门正虚虚掩着,周围不见丫鬟,里面却隐约传出人声——闻芊的确在此!

  他未及多想便破门而入。

  “闻芊!”

  正对着的是两个一脸茫然和怔忡的小丫头,二少爷毕竟已是青年男子,即便来夫人房内也极少有莽撞擅闯的。

  杨晋顾不得解释,目光在四下环顾,外间没人,里间的珠帘却尚在微微晃动,是杨夫人的声音:

  “这东西要敷多久?凉飕飕的……快有一炷香了吧?”

  帘子后听到那个清脆妩媚的嗓音。

  “还早呢,得两炷香的时间才能洗。”闻芊背对着他而坐,“这个呢叫做‘玉容膏’,唐朝时最盛行的疗面方子,用珍珠、胡粉、水银和猪脂调制而成的,适合冬季用,可治面容憔悴无光,青黑,发皱……每日睡前只要敷上小半个时辰,不出一个月,您这脸便能细腻光滑,还能白里透红。”

  “是吗?”杨夫人若有所思地点头,“难怪你都二十了,这脸蛋还跟小姑娘似的。”

  “何止啊。”她轻轻一笑,另换了一盒脂粉,“您再试试这个,我特制的手膏,可以润皮肤,防止干裂。”

  三个女人凑在一块儿往脂粉盒里舀了几勺在手背上涂抹,啧啧称奇。

  “确实比我平日里使的油脂好用多了……你这盒送我?那你自己还有吗?”

  “我多着呢。”闻芊拉着她的手边擦边笑道,“娘你要是喜欢,我那儿还有几瓶利汗红粉,夏日里止汗治痱子特别好用。”

  杨晋:“……”

  许是终于发觉旁边站了个什么玩意儿,三人齐齐转过头来,杨凝同杨夫人脸上各自敷了层深绿色的不明物,只余双目与嘴露在外,正眨着眼睛看他。

  等闻芊伺候完杨夫人,杨晋才飞快拉着她出来,一路走到长廊的僻静之处。

  “干嘛呀。”她任由他拽着,笑盈盈道,“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,佩服我了?”

  眼见周遭无人,杨晋才用力揽住她,心服口服地一笑:“佩服,的确佩服,在下自愧不如。”

  闻芊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,歪头狡黠地开口:“方才跑那么急进来,怎么,担心我啊?怕被你娘吃了不成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他无奈地轻叹,“你怎么想出这招的?”

  “早就告诉你了,女人对胭脂水粉生来就没有抵抗力。”闻芊挑起眉得意道,“还不夸我?”

  杨晋笑了笑,捧起她的脸低头在唇上吻了一下,“是是是,你最厉害了。”

  美色当前她倒也坐怀不乱,兀自自得了一阵,有条不紊地安排道:“来,现在该和我说说你爹了。”

  午后将新住处收拾妥当,闻芊带着菱歌和游月去了东华门外的云韶府。

  虽说放了人家鸽子,好在有杨家这面闪闪发亮的金字招牌,对方的态度很是客气,听明来意之后,并未多做为难,很痛快地便将她二人留下学艺。

  旅途的终点到此为止。

  原以为只是一场有去有回的游山玩水,想不到世事难料,扬州那片土地就这么成了过往,这便要扎根京城了,蓦然回首时有种时过境迁的感慨。

  安顿好了两个小姑娘,闻芊走上长安街,迎面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,四处客商云集,车水马龙堪称拥挤。

  北京不愧为天子脚下,好像随便哪个路人的出身来历都不容小觑,连角落里要饭的乞丐似乎也有不为人知的故事。

  可是,这里太大了,大得令她无法想象,单单只是四九城走上一天也走不完一半。

  也不知白三娘和楼砚在这内城、外城的哪处地方,他们的书信往来到两个月前就中断了,这会儿离开济南多日,再有信寄来她也没法收到。

  闻芊拢拢散发。

  决定等有空,让杨晋帮自己找好了,反正他眼线多门路广。

  这么一想。

  有个在锦衣卫供职的男人还真是好使……

  回到杨府时已近傍晚。

  杨夫人正找了个裁缝在给朗许量身。他生得人高马大,一个人得花去不少布料,平日没有收入来源,又不好意思老找闻芊讨,总是几件衣裳轮流换,凑合着能穿几年,非常好养活。

  杨夫人素来最是看重仪表的,眼见他手肘的料子都磨起了毛,忍不住叫人来改头换面。

  一屋子人凑在这尊庞然大物面前,商量着该做个什么款式,朗许虽被人围观惯了,此刻也分外窘迫,不住伸手挠头,惹得老裁缝踮脚把他手拿下来好几回。

  杨老爷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外面回来的。

  他一进正院,所有的动静都随之戛然而止。

  杨渐如今已年过半百,坐着内阁首辅的位置让他整个人因为操劳愈发苍老了许多,好官和贪官的区别,就是一个累死,一个玩死,这把年纪了他还是瘦长的一条,可见日子过得有多不容易。

  杨老爷忙了一整日,身上风尘仆仆,面容却照旧精神抖擞,他负手走进来,好似对这一大帮突然冒出的甲乙丙丁不感兴趣,只径直朝前行。

  杨夫人瞧见他回家,立时满脸笑容的迎上去,“老爷,您回来了。”

  “晚膳已经备好,您看要不要这就摆上?”她正要解释,“哦,这些都是……”

  杨渐抬手打断,“先不急。”目光倒是极准确的落在了闻芊脸上,略一打量之后,冲她颔首道,“闻姑娘是吧?”

  “你,随我来书房一趟。”

  他说完这句话,杨晋已经转过眼。

  闻芊却波澜不惊地笑笑:“好。”

  杨阁老是在承明十年,也就是当今圣上第一次内阁大换血之后接任首辅的。十几年来坐得四平八稳,相安无事,这都得归功于他和稀泥的技术。

  杨渐是个很懂官场生存之道的人,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改革和抱负,文武百官中左右逢源,谁也不得罪,也没谁敢得罪他,一直以来维持着朝廷太平的局面,朝内朝外颇负盛名。

  然而越是平静的湖面,底下就越是汹涌湍急。

  杨阁老白天得应付一堆焦头烂额的国事和一群明枪暗箭的同僚,晚上回家还得面对儿子丢给他的意外“惊喜”,很是心累。

  出了一次外差,用了整整一年,除了牵出宁王的逆党,剿灭红莲教余孽,还额外捎了个女人回家,杨渐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。

  他坐在太师椅内,手撑着额头勉力平复心绪,正琢磨要如何开口,那面前站着的姑娘突然一声抽咽,竟低低哭了起来。

  杨阁老有些懵,忙放下胳膊望过去。

  闻芊侧着身,掩面拭泪,双目一圈通红,模样委实可怜。

  “……姑娘这是怎么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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