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8章 第十五章: 大戏_皇后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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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8章 第十五章: 大戏

  黄河边孤鸿明灭,以苍天之大,它难觅容身之处。洛阳红深深浅浅,终于化成尘埃里的血垢。

  犹如被献祭的牺牲,太子琮一行的到来,终于把大戏之幕彻底掀开。对我,是来得太快。对天寰,是来得太慢。我和天寰站在天幕下,他的衣袂纹丝不动。不知不觉,我的眼光遇到了狼星。在满天敬畏于皇权的繁星里。狼星,好像是一颗跳出山坳的宝石,正如天寰的眼睛。

  太子琮在一群北朝人的簇拥下,离得近了。天寰迈步向前,周到热切说:“阿兄来得好慢。朕与百官翘首以待多日了。”

  “琮哥哥。”我轻轻叫了一声。他已经不是太子了,还是叫琮哥哥更加合适。

  琮痩了一圈,肩膀有点佝偻,他从眉毛底下困惑的观察我们,挤出一丝尴尬笑容:“琮不才打扰。琮……对皇上,皇后宫,感激之心,铭于五内。”

  “你和皇后本是炎氏同根,你既为奸党所害,来北境暂居,何言谢字?恰巧朕夫妻在洛阳赏花,不然又如何及时援助?洛阳已按太子礼仪预备了服用器物,虽然粗陋,但也可对付一时,阿兄只管安心入住。”天寰微笑着,颇显热切礼貌。

  琮受宠若惊般向后退了半步:“妙瑾?”他把一个豆蔻年华的微胖女孩拉了过来。

  琮逃亡北境时,只带上了胞妹会稽公主。妙瑾长这么大了?我离开的时候,她还是个小孩子呢。她虽然身材短小发胖,但容貌可称秀美,嘴角一粒黑痣,因为她撅着的嘴巴,微微颤动。

  “是妙瑾妹妹啊?还记得我么?这次路上,你可受累了吧。”我低头含笑,对她说。

  她鼻子里微“哼”一声,白眼向天:“不记得。”

  天寰目光冷峻的滑过她的头顶,浮出笑涡,瞳子里冰楞花闪动。他温言宽慰略显尴尬的太子琮:“一家人,不拘泥礼数。朕夫妇要给阿兄压惊,请阿兄随朕入席吧。”

  我默默跟着他们。身后满朝文武的眼光,都在阴暗里射向我娘家的男女,有愤怒感慨,有鄙夷不屑。他们中间的许多人,将我和琮兄妹看作同类,但摄于我的身份,不敢表露明显。我以为太一出生后,我遇到了最大的困境。最近才醒悟,原来此时,才是我被考验的开始。

  柳梢华月转银盘。琮逐渐为酒精麻醉,常常发笑。那种笑是空洞的,他好像总是要笑了一会儿,才意识到自己笑得全没有来由。妙瑾把头埋得极低,几乎不动面前的任何菜肴。天寰和琮扯些不咸不淡的话儿,似乎数日前就开始激战的山东地,并不属于他的版图。我有时候也插上半句。我想要妙瑾吃些东西,但我回忆自己少女时代常有的忐忑,又觉得她并非难以理解。太子饮了一杯:“皇上,皇后宫,我兄妹来北朝,多亏御弟赵王君宙。到洛阳之前,听说赵王在莱州已处于战火重围中……此事因我而起,我深感歉意。但我是愚昧之人,妹妹则年幼无知。若得到准许,只愿把我们放到长安以西的某个州县,让我们隐姓埋名,如巷闾百姓般度过余生,我结草衔环,也要报答恩情。”他哀伤恳求的目光投向我,我顿时黯然年。

  这个祈愿,大概是琮一路上思索再三的结果。如果我是皇帝,我会准许的。被宽松“软禁”于诸如敦煌那样繁荣而遥远的城市,满足于温饱,游离于是非,有什么不好?但南北大战在即,生于帝王家者,一旦失势,大多数只能跌到谷底。琮的愿望,近乎桃源梦,水中花。

  我想了想,用匕首把肉切开,放到妙瑾的盘里。我看看天寰的表情,说:“琮哥哥所言,大概出于真心,只未免太委屈妙瑾妹妹。这次南北战争,源于你父子之间的误会。皇上倒并不愿意使生灵涂炭,现在为止,北军只是防御,并非进攻。南朝有些忠臣,自会劝说皇上。哥哥你莫太悲观,柳暗花明。说不定不久南朝的叔叔回心转意,化干戈为玉帛了呢。皇上,你说呢?”

  天寰浅浅一笑,说:“皇后所言极是。阿兄不必着急,先住下,调养身体就好。”他按住太子的脉搏:“阿兄,你咳嗽日久了吧?南朝潮湿温热,阿兄感染外邪,加之中气亏损,肺中才有沉寂。”

  琮脸色惨白:“我……我只是夜间稍有痰气,不需要吃药的。”

  我偷扫了天寰一眼,他说:“不用吃药,吃些瓜果润肺就好,太子身边缺乏合适的人照顾。朕安排了几个可靠的老人来客馆。他们也是南朝来北避难之人,阿兄不妨与他们谈谈心,也许对事物看法也会不同……”他话音刚落,百年捧着金盘凑近他耳语,天寰眉峰一压,展开了笑容:“朕暂去更衣,皇后替朕主持家宴吧。”

  他一走,琮如释重负,他以流连于画的目光注视我的面容:“唉,妹妹与皇上相敬如宾,又专固后宫,真是幸福。妙瑾也到了豆蔻年华……不知道……”

  妙瑾大声打断他:“我不嫁人。长得好看的人,心眼都坏。头脑聪明的人,最会骗人。”

  我不禁说:“哪能一竿子打翻一船?妙瑾妹妹,你到了洛阳,改改脾气,总没有坏处。”我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,柔声说:“你可以不待见我们,但别露在脸上。让下人误会,不好。”

  她愤然嚼起一段甘蔗,琮说:“她任性惯了……。光华,如雅怎么不来?太一又在哪里呢?”

  我含笑说:“太一早睡了,等明日你和妙瑾妹妹再跟我去瞧他。他长得可爱。如雅……他病了好几天,大概是不适应河南的水土吧。”

  琮有几分失望,对妙瑾说:“你不是最喜欢婴儿?”

  “我不喜欢杂种小孩子。”妙瑾回答。我不由沉下脸来。我和天寰成婚……南朝宫廷居然以此称呼太一?太一手有残疾,他们又会如何嘲笑……。这些人怎么不让人心寒,我捉住妙瑾的手:“炎黄子孙,谁不是混血?人要成全自己,也不是看血统是否高贵纯粹。妹妹不懂事,害了自己不说,连累了你哥哥,怎么办?”

  她的眸子掠过恨意,大声说:“我连累哥哥?我什么都不怕。你的皇帝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坏人。你们笑里藏刀,骗得了哥哥,骗不了我。你们想把我和哥哥一起煮了,给你们铺路。你当初逃走,为何要诬赖母亲?假惺惺说不嫁,结果又自己送上门去了。太子哥哥不来北朝,怎么会上了那个高丽女人的钩?她又怎么祸害哥哥和父皇?什么冠代美女,呸,你跟你娘一样是狐媚,还比你娘心狠手辣,普天下的男人全都瞎了眼!”

  我克制住掌掴她的冲动,瞪着眼睛冷笑。小丫头不复无邪,倒是变成刺儿头了。她知道什么?知道我父皇怎么死的,母亲怎么死的,吴夫人对我做了什么?我担心过她,她却如此对我。

  我愿意收留他们,并不是装样子。要化解她的偏见,我不能和她一般计较。

  我慢慢坐下:“来人,先送南朝公主回客馆。”我微笑:“北方天气,这使节晚上天还凉。殿下盖好被子,若病了,哪来力气骂我?”

  她没有得到我的反唇相讥,好像被扫兴了,鼓着嘴巴,匆匆走开,琮正要说话,脚步杂乱,白衣少年踩着舞蹈般的步子,醉醺醺来了。如雅眼睛微红,下摆狼藉,额际碎发飘垂。

  “谢如雅……参见东宫殿下。来迟了,太子恕罪。”

  琮好像被刺了一下,艰涩说:“如雅,我不复是太子,只是寄人篱下的食客。”

  “怎么会?一日为太子,终身为太子。横竖是死路,何必死得没有骨气?当初你帮我来北朝,我十分感激。但如今你投来南朝,我……无法体谅。你们在南朝风花雪月,谁关心姐姐步步为营?她是在刀尖上过日子……你们难,我们也难。”

  “如雅,别说了……”我在一股沁人的寒意中打断他。

  琮的身子更佝偻,皇族子弟残存的清贵仪态,化成战栗。他咕哝:“我没办法。”

  如雅哈哈大笑:“南朝是被你们毁掉的……不是我们。”

  我看了琮一眼,他喃喃说:“不是我。我只是来避难。上次送书后,我看了光华妹妹的回信,才想到北朝是我走投无路下,最后的一道门。”

  我略微吃惊,脱口而出:“琮哥哥,我没有……给你写过信。你认识我笔迹?那信呢,我可否拿来比较。”

  琮身子猛晃下,手指在衣裳里摸索半天,把一封信递给我。我飞快收了。如雅几乎要倒在地上,我扶助他:“惠童?”惠童飞奔而来,帮着我一起将如雅移到屏风后的一张榻上。

  如雅的眼角湿润,我随手将拧干的热手巾敷在他的脸上。惠童说:“我去取醒酒石和香汤。”

  我叫了一声:“如雅?”

  如雅忽然张开眼睛,瞳中涣散:“姐姐。”

  “如雅,琮到了这田地,自己人就不必让他难堪了。”我叹息说。

  “我只是担心……担心……。姐姐,有的事……你……还不知道。我手里有先帝诏书,还知道传国玉玺何在……”如雅字不成句。

  我好像满月的孩子被惊雷打了琵琶骨,大惊: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?”

  他尚未回答,我耳后天寰的声音响起来:“光华?”

  那声呼唤,温柔清冷,和昔日一样,让我心弦异动。

  我回头,只见他容长脸上那双深如古潭的眸子。他没什么表情,又喊我:“光华?”

  这时候,起了大风,云层密布,好像无数天马壅塞于天河。

  我心内辗转,轱辘一般,好像被无形的丝牵起的傀儡,以手抄脸,又兜住眉头。进退,家国……我也辨不清谁好谁坏。我望着他玉带下的衣襟,为风吹起碧色的波纹。

  我步向天寰,尽量安定的告诉他:“你来晚了,方才如雅说醉话,但也提到了玉玺和诏书。”

  他眼睛里掠过一抹深沉的乌云:“……是吗?”

  “这样事我不会胡说。”我回首,如雅发出轻微的鼻息,似乎睡着了。我坚定说:“他是我的人,但处分全由你。此刻他醉了,说得话不牢靠。等他醒了,你要自己问他,要我问他……还是如何,都不妨说出来。”

  天寰眼波欲流,居然轻描淡写回答道:“啊……不过是一张纸片,一块石头。小孩子家贪嘴喝醉了发酒疯,你还真信他说?方才前方来信,第二路人马已绕过五弟固守的莱州,星夜疾行入河南境。危急关头,朕哪有闲功夫管你的人呢?以后再说吧。”

  他……我忽然觉得头顶的黑夜不过如此。我的心又静下来,如一个让人照影的镜湖。诏书,玉玺……好像并不是当务之急。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里,拉他到了席上:“琮呢?”

  天寰笑:“送走他了,有人会管好他们起居。他们根本不算你的兄长,妹妹,也实在不像。”

  “一家人总有不像的,但总是炎家人,况且他们无辜。对了,有人冒充我给太子一信。你看看吧……”我下定决心,把信件给了天寰。

  天寰拿过信纸,看了不久,就笑出声来。他的眉毛向上微扬,渗入鬓角。

  我审视他?他的眼神澄清,自信。

  他止住笑:“不简单。想和我兄弟斗?……好。”

  他说是南朝有人搞鬼。我顿时松了口气:“是他们故意让太子来我朝,将我们一军。以便进攻?”

  天寰不置可否,他用手拍拍我的后颈:“天热了,你出汗多了。光华,无论发生什么,你别忘记我对你和太一的许诺。我是个狠人,但我并不会存心欺骗你。”

  当夜,天寰赶去军营,我一人独宿,到早晨朦胧,才张开眼睛,就想起如雅的话。我不及梳妆,找来惠童,低声问:“如雅公子醒了么?”

  惠童说:“如雅公子好像是着了风,凌晨腹泻,脸都绿了,我才差人去请上官先生,又告诉谢夫人。”

  腹泻?我脑子还没有转过来,就听到阿若在窗外高声:“皇后,皇后,客馆来人,说是出了大事。”

  大事?我心里一个激灵:“是南朝来人出事了?”

  阿若膝行到我跟前:“皇后,客馆里走失了会稽小公主。她不见了……”

  我吸了口气,惠童问:“客馆那么些守卫,公主怎么回走失了?”

  我按住阿若的肩膀,起身笑道:“我当什么事情,原来是这个。公主年幼,不愿闷在客馆,所以才会跑出去玩儿。洛阳城那么大,跑着跑着她就迷路了吧。”我回头对惠童说:“你们也不用惊动了旁人,你去赵显将军那里,将公主的形貌说说,再到洛阳尹处去报备一趟。让他们着人留意她就是。”

  惠童眼睛一闪。我轻点头叹息:妙瑾这丫头,久居深宫,不懂事理,好比是兰花草一般,就算逃走,在偌大的陌生北地,她能逃到哪里去?不过,嘴巴不饶人的,心地未必坏。太子出逃,只带上她这个妹妹。妙瑾纵然不告而别,也不见得真能抛下她的哥哥。

  我加快步子,朝外殿走,吩咐阿若等备轿。

  “皇后,是去谢公子那里,还是去客馆?”

  “……谢如雅是臣子,炎琮是客人。我自然先去看琮哥哥。”

  琮果然急得六神无主,抓了我的手,他的手太凉了,我不禁眯起眼睛:“琮哥哥?妙瑾不会有事的。你且等等。”

  “等等,等什么?妙瑾一定是怪我来了这里……。我哪里也不能去,我只能在这里,光华妹妹,替我找她。她没有吃过苦,她……我不该带着她来长安。”

  我“嘘”了一声,扫过庭院里侍者们的影子,字字有力:“琮哥哥小心外头的人。你为何来长安?因为你收到信,以为我让你来的?那不是我写的。可你来了,我会尽力保护你。你安心下来,莫让我为难。”我任由他捏着我的手,他的手指虚脱无力,目光游弋在远处。

  “不是你的信……不是你的信……。光华妹妹……”他瞪了半天眼睛,突然自嘲一笑,惨淡的眉眼,透出一点光亮:“光华,我如今,骑虎难下了。”

  不错,他是骑虎难下。再愚蠢的人,于绝境中总有一些急智,何况琮并不是特别愚蠢。他毕竟曾是一国太子,受过宿儒们的悉心教育。

  把琮推向我朝,一来可以让他永远失去太子位,二来可以对我施加压力。还有什么目的?我暂时不得而知。我听着画眉鸟不合时宜的鸣叫:“琮哥哥,南朝有了云夫人,似乎一切都不同了。云夫人她想要自己的皇子即位?”

  琮的笑声,犹如抽泣,他侉下脸,愣愣的坐着:“也许吧。我过去一直以为阿云不得已,现在才明白,一切都是有预谋的。我,父亲,母亲,妹妹,阿云算计我家每个人。那个孩子……光华,你知道么?那个孩子……”他环顾四周,用耳语般的声音说:“他是我的儿子。”

  我倒是有过那个揣测,但听他亲口述说,我不免又是一寒。是的,吴夫人长年对宫内妃嫔下毒,所以叔父周围,再无其它的婴儿,而云夫人入宫即孕,幸运的背后,就是不堪。

  我喃喃道:“是你的儿子,所以你才对她不设防。但她为了儿子,却要杀父亲。”

  全都是为了权力。权力,要是离得远了,也就是轻飘二字。若是离得太近,诸如皇帝在身边,谁都会有更多的奢望。若是为了自己的生存,人就可以变得残酷,如鬼,如兽。

  我猛地抽回手,愕然的审视自己的空手,要是让我完全握住权力,我会是什么样子呢?

  琮似乎没有里了解我的心情,他告诉我:“光华,上次你托我照管你母亲的坟墓,这次我去国匆忙,但我还是带了一点东西给你。”

  我接过,荷包里是一点点发白的泥土,还带着淡淡的香气:“是母亲坟上的?”

  他答应。我用手指搓了点土,那南国的土滑腻,在指甲上发着柔和的光辉。我离开父母太久了……。最初的时候,当我知道玉玺的秘密,天寰答应我,若他有了天下,则让我的父母合葬。母亲等了我多久?我并不希望南朝灭亡,可那个许诺,叔父的自尝苦果,恐怕又是我暗暗企望的。我没有意识到自己露出笑容,琮的咳嗽,让我突然不自在。我注视着叔父这位落魄的儿子,五味杂陈。

  琮又是一阵咳嗽,侍者送上一大盘鸭梨,琮扫了扫,摆摆手。

  侍者对我道:“皇后,太子他不吃一点东西……这梨乃是皇上御赐,专为了太子的病。”

  我笑了笑,让他退下,削了一个梨子,让给琮吃:“琮哥哥,别担心。要是来了就让你死,北朝颜面何在?先吃些果子润肺,以后我让宫人给你每日送餐吧。”

  侍者的脑袋在窗沿一闪。我冷笑,监视琮还是监视我?我们南朝再不济。我也不能让他们当着我的面,欺负和我同一血缘的人。

  安抚了琮,便是要见如雅在。昨夜过后,我突然觉得如雅并非我所认识的如雅。昨夜玉玺的秘密,分明就在我眼前,他嘴边。我不知道如雅怎么想的,但我想天寰一定是故意不追问。他说玉玺诏书不过是“一片纸,一块石头”,但对我,那是父皇对一个帝国的寄托。

  他当初想要娶我,同这一片纸,一块石头,肯定有关系。当时他一定不认为只是一片纸,一块石头。

  如雅昏沉沉的躺在帐子里,上官靠在榻上,手里持有一个小小的图卷。

  “他吃了药,就睡熟了,不到天黑,不会醒来。”上官对我说,他扫了我一眼:“太子琮到来,你也分心了。”

  我托着手肘:“公主失踪了,琮心绪不宁。上官,”我迟疑了片刻:“你认为天寰为何接收琮?”

  上官眉毛一挑,将唇闭紧了。他将图卷给我,替如雅拉好被角:“琮来了北朝,意味着南朝皇族就彻底分裂了。人们总是将希望放在年轻人的身上,他们不喜欢太年老的,也不喜欢太年幼的君王。你,琮,小公主,等于是整个南朝皇族的中坚。而南朝,只有你的叔父,高丽女子云夫人,还有蒙昧无知的婴儿。即使这一战,北朝不占优,但此后南朝人心必然更为散乱。一散而不可收拾,就是九州合一的时机。云夫人纵然翻云覆雨,但她的根不在南朝,现下的行为,未免急功近利。而萧植骁勇,梅树生智慧,也只是南朝表面上的长城罢了。除非得到君王全部的信任,不然,要毁溃那座长城,也只要攻其一点。”

  “那么说天寰是借了东风,顺水推舟?”我低头看图卷:“这不是敦煌星图的残卷么?”

  敦煌星图,预示了什么?打仗会用得着?

  上官瞥了如雅一眼,将图卷放入袖子,他微微叹息一声,语气平和:“星图上来看,今年用兵,是大不利。但敌我两国,对你大凶,也许对我乃是大吉。天寰就是如此想的。他用了五王在莱州冒险挡住萧的大军,又冒险把琮接到洛阳,现在还要自己冒险与梅将军交战于和河南。你……”他似乎觉得有些窘迫:“夏初你可要心稳,出战之前,你可别让他心里再有了记挂。”

  我点头。人人都觉得他可能会记挂我,那么就算是吧。但只有我知道,江山在前面,他也不会因我而后顾。我寻思上官为何说这话,我记起上官也知道玉玺和诏书的存在,我又问:“琮到来,会让我的心不稳么?上官,你说现在要是有证据说我该是南朝的皇位继承人,对此战有意义么?”

  上官盯了我一眼,他似乎嘀咕起“野王笛”三个字,又俯视如雅的脸面:“琮到来,是第一个浪头。波澜一个接一个来,你就要靠自己顶。至于证明你是正统的继承人……,对此战意义已经不大。可将来……还是有大用处的。如雅腹泻倒正是时候,身为南人,却是北臣,他心里定是水火一般。我十八岁的时候,也不会比他应付的好。且让他歇歇吧。天寰现在对于那些已经不会太放在心上,他和你毕竟有了太一。”上官的眸子动了起来:“夏初,你自己在乎那些么?”

  “我……”我想了想,摇头。我本来到这里探病,若是如雅好些,我就该质问他了。现在听了上官平和的语气,我明白如雅还是病着好,糊涂好,免得和我一样被大浪打。如雅……我咬了一下嘴唇,我为何非要质问他?他不说,我就不知道。我有个活生生的太一,而如雅只能守着纸片和石头,做他那稀薄的梦。

  我在乎么?我不在乎当铁蹄威胁下的半壁江山的女主,但我在乎父亲的死,他留下的,未必要给我,但不该给阴谋害他的人。上官问:“手指怎么沾了泥?”

  我笑了笑:“是母亲坟上的泥。”

  上官没有说话,屋里益发的静,上官抽身而起:“我去看看谢夫人煎药。”

  我没有答,坐到如雅的床边,我好像看到了那教着我读论语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的谢师傅。我掐了一下如雅的手腕,他颦眉,嗯了一声,还是贪睡的样子。

  “你示弱,如雅,你示弱了。虽然琮来了北方,我们困难,但我们不需要示弱。”我说。

  他没有动静,但一圈睫毛微微颤动。这丝绢一样的少年,藏着秘密。难为。

  这时,外头起了脚步,我刚回神,天寰已经进来了,后头跟着谢夫人和上官。

  “如雅还在睡?”天寰亲切的对谢夫人说:“血性男儿水土不服,总该有个几年。可惜朕军务紧急,无法等到他复原了。”

  军务紧急?我和上官对视一眼,上官的鼻尖一动。沉思般的望着天寰的背脊。

  “梅树生那么快就到了?”

  天寰一笑:“白衣秀士,势不可挡。”他说的时候意态潇洒,好像是在夸梅树生。

  上官将袖子里的卷轴塞到天寰的袖管内:“此人行事行军,至为古怪。现在他推进之快,也是出乎想象的。他……”他收了话头,转向谢夫人。

  谢夫人连忙欠身道:“如雅他身上还有病气,皇后体弱,若为恶气冲撞就是我母子的罪过。求皇上和皇后速速移驾宫内。”

  我望了一眼天寰,他的眸子内沉郁暗黑,透出一股淡淡的紧张,但我如踏空般好一下心跳。

  我说:“皇上回宫吧。这里有了先生在,想是无碍。”

  上了御车,天寰就用一块干布擦起了手,他说:“我都知道了,客馆那里,你就别管了。”

  我瞧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,被他细细擦试出血色,才回答说:“妙瑾只是个小女孩,虽然嘴利些,但她不见了,琮自然不安。对他们,我不能完全不管。琮来洛阳,是中了离间计。南朝的那个孩子,倒很可能是他的骨血呢。”

  天寰冷冷一笑,又替我擦手指甲:“男女之事,谁能说得清?阿云野心倒大了,她昔日与五弟有仇隙,看来她是睚眦必报的人物,五弟这次在战场上可要格外留神。至于我,也要留神。瞧,今天就让你弄了一手的泥。”

  哪有一手?我瞪了他一眼:“用干布擦,肯定费力。我回去就洗吧,不敢劳动你了。倒是军务要紧,你打算如何应对梅树生?他到了河南境内,至少也该派赵显去迎战吧?”

  “是有此意,但五弟那里战况不明,我还想等待出战的时机。关于梅树生,你听了什么传闻么?”

  “没有。”我把布片束在手掌中:“战争有虚实,我不爱听传闻,你自己告诉我。”

  天寰认真瞧了我的脸庞:“他轻兵三千已到了洛阳附近,速如神鬼。他们全体都穿白衣,用了丧幡。……说是为了复仇而来。”

  “复仇?”我咀嚼两字。复仇,我从不挂在嘴上说,但今天想到叔父走向崩溃,我也曾经有一丝快意。复仇,叔父与我,是杀父窃国之仇,而南朝梅树生的复仇,又是为了什么?那个矮小的青年,对我的恭敬,目光灼灼犹如遥远的火种。我恍然大悟:“复仇。是因为我的父皇?”

  对一般人来说。父皇是在与少年元天寰的南北战争中箭伤而崩的。我和母亲,也曾经因为北帝撕破和平,给我们带来噩运,而痛恨他。但是现在这些,对我如隔世烟云般。梅树生以最得人心的武献帝之死,挑起旧日积怨,也是一个鼓舞士气的法子。我居然动了一下嘴角,斜看天寰一眼。他严肃的好像不愿放过我的每一点反映。

  他这样陌生的瞧法,连我也手臂上也起了一阵疙瘩。我直截了当说:“复仇吗?呵呵,我曾经也想过要杀你。梅树生作为南朝的儒将,倒能不忘先帝。冤冤相报何时了?如今我夫妻日久,又有了儿子。万不得已,我也是不再会想杀你的。人家南朝将领要提往事,你完全无需介意。”

  他的薄唇一动,眸子的暗黑更浓郁了。三千白衣,我望向车外。暗夜无边,复仇的人们心里并不会有我了。虽然我是武献帝女,但我是所谓“杀”他那个人的妻子。南北两朝最尴尬的人,就是我。不是没有料到,但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,这尴尬就早早来了。

  谢夫人不在,太一只好窝在我怀里。太一爱用小嘴吮吸我的指尖,但我洗干净的手,大概还是残留苦味。他吮了几下,就偏过脸,张大眼睛叫我:“家家?”

  我拍拍他,天寰说太一的眉眼像我。但今夜灯下,我注视这个周岁的婴儿,发现他的眉眼,更像是久逝的父皇。

  “忘去来机,无依独归。照天夜月,满地光辉。”不知不觉,我念了出来。

  太一听不懂,呀呀的瘪着红润的嘴巴应,他的浅黑眉毛一扬,让人觉得舒服。

  天寰拢住太一的脚丫子,对他道:“小胖子快长大吧。照天夜月,满地光辉。也许像你外祖父一样,有个好名声。”

  他也知道我父皇最爱这四句禅诗?太一最喜欢让他捏他的脚丫,因此笑出声:“爹爹最好。”

  他知道他爹爹最好。数声霹雳,夜月被暴雨推回去,太一他大张眼睛。靠着我的腰,把脚丫搁在天寰的腿上。天寰和我沉默着,一直等他入睡,才将他放入龙床边的摇篮。

  北方风雨大作,持续了三天。天寰前往军营时,雨才停下。妙瑾似乎被大雨冲刷干净了痕迹,并未出现,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。而三日后,我再次见到的琮,竟然也已经与上次迥异。

  他缩在床角,对我喊道:“妹妹,这地方有鬼,有鬼。”

  我不信鬼,以为他是病弱久了,为雨惊吓,就轻声细语,请他看窗外的晴天碧空。

  他身体哆嗦,就像老了十岁。

  “鬼在哪里?”我问。他的衫子上,竟然有尿味,我皱眉,命人立刻设法给他沐浴。

  在他沐浴的时候,有人告诉我:南朝太子在三天内见到无数的异样景象,半夜见到墙上的血迹脚印,还听到有小孩子的哭声,床帏的幕后,有照影的侍女。但奴婢们守在屋里屋外,却一无所见。那个使者告诉我时,还带有一丝对琮的鄙薄,似乎他是个笑话。

  他孱弱,胆小,他们认为他不正常。精神上的不健全,比肉体的残缺,更令健硕的北方人所讨厌。我正视那个领头的侍者,语声不高:“为何你们不早请大夫?太子的身上,为何都弄不清爽。怠慢了国家的宾客,毫无怜悯之心,该当何罪?”

  他们这下可笑不出来了。我是待人和蔼,但也不是姑息一切的。

  我丢下那些人,看琮被扶将出来,洗浴时我特意让人加了安神的花露,因此琮终于不再语无伦次了,他像见到救星一般,死死拉住我的袖子。

  “有鬼,我想换个地方。我想去拜拜菩萨。”他固执重复。

  我摇头,不知他症候所在,此处离白马寺并不太远。……虽然天寰让我别管他,但此情此景,悲惨至此,于心何忍?我即刻让人备了车,由几名护卫护送,前往寺庙。

  琮还是有点疯颠,我颇为忧郁,不禁说:“上官青凤先生,也在洛阳,等回去,我就请他为你诊治吧?”

  琮目光躲闪,不置可否。我突然生出一丝怀疑,但也不言语。

  正在此时,一位骑马护卫突然惨叫一声。我跳起来,另一箭头,已经插入车内,我避得快,只擦破了肩头的衣服,琮躲得更快,钻到车座之下。是刺杀南朝来客么?我只听车外护卫们一阵喊叫。混乱中,我望了琮一眼,他腿脚软,但眼神明亮。

  我蹲下身子,低声:“琮哥哥,你是装疯?为什么?”

  琮愣了片刻,惊魂未定的他,又显出皇家的风度,不得不让人佩服:“是有人故意吓我。但我颇为后悔来洛阳。妹妹,我想离开。我虽然与南朝决裂,但让我打旗号,去攻打父皇,我做不出来。我也不能做背叛出卖汉人的傀儡王。再说,阿云的孩子,也是我的……”

  我一怔,飞快就领会了。虽然天寰没有说清收容琮的来意,但琮已经明白过来了。也许,这就是皇帝的用意?我摇头不语。琮于混乱中,又对我道:“梅树生与我是至交,他就在洛阳城外。只怕妙瑾已经混出城去,若能到梅的大军,我也谢天谢地。在洛阳一日,我便疯一日,妹妹成全我,莫揭穿我。”

  我如何能不成全他?贪生怕死,不等于卖国。唉,我只得感叹点头,顺手把他拉起来。

  梅树生到了洛阳城外,战争一触即发,他以少胜多,似乎是个神话。可天寰并无松懈之意,全城戒备。谁知来了一信,这梅树生公告天下之人,居然请求入城来。说是他要迎接太子回朝。这真是一个当代奇人。他有此举动,我都吃惊。只带几个随从,他竟敢来洛阳。

  云淡风清之日,洛阳城内,迎来了一马四人。那马背上梅树生精神矍铄,满身白衣。

  他与我目光接触的刹那,愉悦一笑,似乎是在说:皇后,终于见到你了。

  天寰唯以茶待客,上官也随侍在侧。梅树生与他们相见,不卑不亢。

  我不知道天寰和上官与梅树生谈了什么,那是一场没有兵器的交锋,但我清楚,以天寰的自负和傲气,他不会在洛阳杀这个梅树生。

  一个奇人,一个神人,一个贤人,那场大戏,我只好旁观。

  我坐于客馆,眼里的琮,靠着青梅,那片天空异常南静谧,暖风拨着大理石纹的云缕,琮似乎喜欢上了北国的梨子,他咳嗽好了些,他没有想到梅将军来接他,对于那无法设想的未来,他并不担忧。

  梅树生来时,暮色已近。他向我道谢,又行了正礼:“皇后,在下能否对您单独直言几句?”

  天寰出于皇帝的自尊,并未出现在这个场合,但百年却寸步不离开我。

  我对百年道:“退下。你退下吧。”

  他执拗不动,但终于还是退后了。他的眼睛能看见我,但他的耳朵却不能再听到南朝人们的对话。

  “将军来洛阳迎接太子,天下瞩目,击节赞叹。但未知将来如何处置殿下?”我悠悠的问。

  他对我道是十分谦恭:“我胜了,就能保全殿下。殿下对我有恩。”

  我浅笑,这点话未免天真单纯。武献皇帝对你也有恩么?你穿了孝服。

  他好像看透我的心思,抬头说:“皇后,你可想过杀父之仇?”

  那声音不徐不疾,我却莫名的心惊。我想过杀父之仇,但南朝不平,我的恨意有用么?

  梅树生忽然跪下:“公主,臣有今日,就是思及旧仇。武献帝之死,究竟真相如何,公主知否?”

  知道,我知道。我如何对他说?他又如何会相信我。等我有了玉玺诏书,这样的人身在何处?

  我不语,梅树生明亮的眼睛里,忽然涌出一滴眼泪:“公主您所知道的,是真相么?”

  青梅的枝叶,在肆虐的北风里狰狞起来,北方的风声,惊着尘土,宛若微弱的涛声。

  我望着他鼻翼上的那滴清泪,叹道:“将军,你可知何谓我知道的真相?”

  我所知道的真相,是骇人听闻,兄弟相残。是暗箭伤人,笑里藏刀。

  梅树生平凡脸上,露出一种坚定的表情:“公主,臣可想而知。您当初逃离南宫,可见与北帝势不两立的决心。而后来您被迫来到长安,竟与他情谊渐笃。在建康,萧大将军对臣谈及此事,常说北帝虽然年轻,但深谙帝王心数。以公主的性情,与他隔着家仇国恨,绝非以眷顾宠爱可以收服。北帝必以南朝旧人遗物,伪造事实以混淆公主视听,化解了公主心上这这根刺,才收服了公主这个人。天下人皆知光华公主,乃武献帝唯一的苗裔,貌美而心稳,节俭而宽仁。北帝娶公主,得贤妻,融南朝,一举两得,他何乐而不为?”

  我直视他:“大将军可知是什么旧人遗物?一个男子,说话便要负责,伪造两字,可是对帝王能用的?”

  “公主且慢恼怒。大将军早就知道:北帝所利用的是先帝的马夫胡不归,还有先帝的短剑。”

  萧植居然连此事都知晓?我扯了下佩带,尽量用平稳的声音探问:“唔,既然如此,大将军就该知道谁才是炎氏正统,怎生追逐名利,为宝座上的昏君卖命?”

  梅树生朝我跪了几步,压低了声音,却字字铿锵:“当年武献帝身旁亲近旧人,存活于世间,不过两三子。胡不归当年为了联系内宫的袁夫人与公主,曾经去过大将军的扬州刺史府。大将军受先帝深恩,但面临此事,为当时的权势所限,并不能出手帮助公主孤儿寡母。胡不归又曾找寻公主的师傅谢渊,求他出面联系武将文臣,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。大将军是故意放了胡不归一条生路。料定他会混入北朝。后来,大将军的人也确实见过他在长安出没。大将军原来是想尽力保全公主,相机行事。公主居于谢氏田庄时,皇帝与大将军说起,欲以公主许配谢家子。大将军还拜访了谢师傅,以便从长计议公主的未来。谢师傅说:公主生命第一,其余不可强求。入权力漩涡,犹如惹火烧身,不是公主之福。谁能料到,北帝突然求婚,众人惊愕,措手不及。大将军在朝堂数次力争拒绝北人婚约,还是无果。宫廷失火,公主失踪,大将军与谢师傅都深自引咎。此后,谢师傅死,公主为北帝所纳,大将军都是鞭长莫及了。”

  我环顾四周,梅树生在这个节骨眼敢提起当年的事情,而且牵涉权臣萧植。实在是绝大的胆量,想来他这番言论,萧植那方,也早就预闻。两军对阵,兵临城下,还要向我说如此话,真不知为什么?那大将军萧植,一代英雄,面对黑白,也只无奈说鞭长莫及,爱莫能助。人皆明哲保身,大将军的名位,是牺牲了良心,权衡了强弱而来的。我冷笑一声,觉得风径直剜入肩胛,凉薄到心尖,道:“胡不归他所言既然属实,将军又何必再对我提起呢?我是北帝之妻,他唯一孩子的母亲。而你们依然是南朝臣子,不管是为了新主旧主,总是在他人的治下。冷宫之中,我母女血泪已干。我身在北宫中,心不分南北。将来能有益天下苍生,幸甚。若无益于百姓,惭愧。”

  梅树生默然,过了一会儿,他才说:“胡不归所言,只是他所见所闻推测,未必是事实。他虽蒙先帝信赖,但总是一个马卒而已。那时候武献帝为了培养新才,于军中提拔了一些出身贫贱的少年在他左右伺候。这个公主总知道吧?”

  此事我倒是听父母谈起过,父皇一死,那些孩子如树倒猢狲,又落入无名小卒的困境之中。我答道:“我知道,可惜如今那些少年都早已散落民间……啊,难道。”我望着梅树生,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光亮,天真而宁静:“将军你是……?”

  梅树生似乎不堪回首往事,只是咬紧嘴唇点点头:“臣就是先帝之侧的少年之一,平生第一本兵法书,就是先帝所赐。臣一直带着它,未敢忘怀。看到公主,就会想起先帝和袁夫人两人的容貌。先帝俊逸豪爽,左右的人,纵然是小孩子,也都受到恩惠。怀念起他,心里头暖暖的。”

  我接过那本残旧的孙子兵法,果然见到父亲的印记:岚晖,又见那泛黄的书页上,满是父皇潇洒端正的细密书法,不禁愣住了。母亲曾说父皇以孙子兵法赠给一个半夜警醒的勤勉小侍童。那个孩子,就是眼前的男人?树叶匍到面子上,我用手轻抚去。我突然愿意听他说下去,即使理智提醒我,应该笑着制止他。

  他有些哽咽,眼光冷静,仿佛充分知道自己要表述的内容:“先帝临死之时,情况混乱,最终闽王匆匆继位。其中是非曲折,臣想了多年,臣认为,先帝之死,当然是有人暗害。当今皇帝,也就是你的叔叔,难逃嫌疑。先帝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吧?因此才有胡不归的逃逸,有对谢师傅的嘱托。而我,当日只在帷幕后偷听的孩童。可事隔十多年,我想请问:主谋到底是谁?闽王真有如此大的能力来弑君即位?他性格一贯胆小多疑,毫无定力。大将军有言:当年在四川,在福州,先帝平乱都曾受过伤,闽王在旁照料,为何那时他都不动手?他的身边,至今只有醇酒妇人,除了几个他登基后提拔的小人佞幸,竟没有一个大臣心腹。谋杀先帝,他左右难道会没有人出谋划策,没有人狠下杀手?南北战争那些天的闽王,莫非是换了一副心肝和头脑?南北战争的对象,是少年北帝。他受伤撤退,可是南北战争之后,我们却把山东拱手送给了他。为什么?朝中人人反对,还都要为先帝报仇。可是您的叔父一意孤行,从那天起,他就丧失了人心。他欠了北帝什么,又怕什么?”

  我的目光顿时无处安放,父亲的死,要不是叔父负责,那还有谁?谁呢,我手里空,慌乱间随手翻书,只见四个字为父皇朱笔圈起“上兵伐谋”。我一惊,合上书。我发现梅树生正在近距离观察着我,他的眉眼非常坦白,有一股子倔犟,似乎非要看到水落石出。我注视他,竟不知自己吐出了几个字:“我不会信你的。”

  我说,我不信他。我为何不信他?我与他经纬分明,我与他错过了一个时代。他忠实于南朝,也许是忠于父亲的,但我心里没有南朝单独的位置,而现在代替父亲的人,是天寰。

  我摇头,梅树生不该对我说这些话。可是他仰天一笑,似乎如释重负:“公主不信也罢,但此话臣憋了太久了。先帝临死前八天,曾与杜鹃谷中与少年北帝秘密见过一面。他二人谈了大半个时辰,想必公主为北帝眷爱,自然是知道了罢。臣实际上很想听闻两帝究竟谈了什么,将来公主可以解疑否?而从那天以后,闽王的身边就多了一个枯瘦的老头。先帝认识他,私下对臣说他是章德太后错怪的下人,吃了许多苦。先帝素来宽厚,并没有在意。可是这个老者在先帝死后,却又突然消失了。他到底是谁呢?”

  天寰和我父皇见过面?那老者,是他所派?我忽然觉得连心都空起来。似乎在半山间,挂在一道索桥上,指望一闭眼睛就是梦境。但却是满眼白炽的日光。

  我找了个石凳坐下,缓缓说:“将军说得太多了,我要好好想想。”我觉得自己没办法想,因为理智已经在催我为天寰辩护了。如果梅所言属实,那么天寰还是有所隐瞒的。他和父皇见过,我虚弱的一笑,算是天大的事情吗?我父皇,也许不知道他是北帝……也许他不知道那个青年是我父皇……。或者他们所谈有点不快,毕竟是敌人,所以他后来觉得无从谈起。至于老者……,宫廷里,军营里,就像流水,今天来明天去,实在稀松平常。

  我扫了梅树生一眼,他又对我道:“公主,臣入洛阳,看到了那个老者。北帝召见臣,他就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了,但是他化灰,臣也能认得。他不会想到当年的小孩,就是今日的我。”

  老者,那老者也许就是洛阳司马宅内老朱吧?天寰见到他,就想起我像祖母章德。他担心我找情人,担心我□□。万不得已是什么?无非就是这两点。我不能像祖母,那是致命的。

  他仰起嘴角:“臣只是要告知公主这些事,自知无法此刻报仇。臣心里第一就是南朝,死也是南朝人。武献帝不死,我们何来今日的难堪?何来青史笑话的丑闻?我和大将军,光复的是南朝,不是为了谁卖命。倒行逆施的君王,民心丧尽的皇帝,总不是永远的靠山。公主在北朝,也该为自己有个打算。真的,假的,都是变数。公主以武献帝女,天生才貌,若只甘心当个当年战场对头背后的女人,武献帝九泉之下,又作何感想?南朝的希冀何在?”

  我为他气势所逼,有刹那失语,喃喃道:“我不能,不能……”

  我终于明白了,如雅,梅树生,谢夫人,甚至那个我都记不清面孔的大将军,他们想要什么。他们永远是南朝的人,纵然葬入北地,冷却的血液不愿化作护北国花的泥。原来人人都是有实在理想的。只有我,他们有所期盼的我。我终究背叛了初衷,为了能在强大的羽翼下生存,我放弃了太多。我太依赖天寰了,以至于此刻我不容许自己怀疑他,我的心疼得厉害,不是为了自己疼。

  梅树生还要说下去,我终于站起来,忍不住打断了他:“将军,请别说了。到了现在,让我怎么办?我是皇后,步步为营,才有了今天的两人之宫。难道还要我当女皇?父皇对我如此期望,但我不能。我背叛了父母家族,还要再背叛夫君和儿子吗?天下的统一,是大势所趋,并不是私人的仇恨恩怨所能阻碍。若不统一,则南北分裂,百姓疾苦。若父皇在,他也必定要统一天下。你心里是南朝,我们的眼里是天下。”

  梅树生微微一笑,面孔变得柔和,好像许久以前就认识我。他擦干了泪痕:“公主,先帝去世的时候,您还太小。但先帝对不少亲信都说过自己的理想,先帝说:‘天下归一,并非朕之梦想。秦王扫六合,但那样的暴君,能给天下带来幸福么?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。一旦暴君驾崩,强权轰然倒塌后。是更可怕的动乱。’天下是自然而然的安居乐业,而不是暴力铁蹄下的统一。以公主对北帝的了解,莫说南朝百姓,就是公主的家人,诸如懦弱的太子殿下,年幼无知的妙瑾公主,北帝就能放过?”

  “将军不是来接了琮哥哥?妙瑾逃走,与皇帝无关。”

  梅树生自嘲一笑,好像唇齿间充盈寒气,他耸了耸肩:“我来长安,是一赌。也许吧,是我赢了,太子安然无恙。而妙瑾公主那样的性子,早知道她在北朝活不下去。经此一事,太子琮实际上已经算是行尸走肉,以后如何,我也不好说。我护得他一时是一时。我能再次担当南朝重任,与大将军和太子分不开。我来长安,还有一个希望,就是与皇后您见一面。该说的都说了,家乡客人留着似为多余。北帝骄纵,不可一世。但我与他,只能在战场上再见分晓。前途漫漫,左右逢源,请皇后三思。”

  我的身体不可遏制颤抖起来,手里旧书微妙的上下。我勉强笑了笑:“先帝这书还是奉还将军。送给了他人的东西,就不属于旧家人了。”

  梅树生好像轻松起来,他望着天边的白云:“是啊。”

  正在此时,树荫后绕出一个人影来。那人婉约淡雅,风流如青山碧水,正是上官。

  他好像喝了许多酒,憨笑道:“梅先生你还在这里?是不是与皇后说起江南风物呢?”

  梅树生也笑:“青凤先生你果然是来去如风,没想到在皇帝处告别后,还能再瞻仰您的风采。”

  上官眯缝起眼睛:“先生对一介山人过奖了。在下只知道顺天时地利人和,飞来飞去,也都是择良木而栖。而先生是梅树,大冬天才开花。因此诸事,都能反其道而思考,逆大流而行之。在下佩服得紧。”

  “现在是夏天,到了冬天会如何?神仙也猜不出,主流逆流,我朝公主,你朝皇后自有判断。”

  我向上官点头。只见琮挪步过来,捧着梨子递给上官:“谢青凤先生来送我,上次蒙先生给了安神的枕头,我睡好了数日。吃梨……”

  上官淡淡的拱手:“谢殿下,在下不能吃梨。”

  梅树生忽然挑眉,盯着梨子。太子一愣。上官补充道:“在下亡父中书令,小名就是此物,因此我从不吃这种果子。”他半阖眼皮:“殿下,梅先生,就要下雨了,还是快些启程吧。方才山东的快报来,我朝五殿下与贵国的大将军新会战又开始了,我军损失惨重,与贵国相等。”

  梅树生眼睛一亮,对上官和我都行了别礼。琮与我擦肩而过,道:“光华妹妹,我养的小雀儿来不及带走了,你帮我照应吧。”

  我拉了拉他的手,他的手冷,脸上忽掠过一丝笑,唇上为梨子汁润泽,像个英年早逝的魂灵。

  他注视我:“妹妹,我走了。”他没有提到妙瑾,没有提到一切其他。我无语点头,松开他手。

  满天风里,那几个南朝人,出了洛阳城。牡丹花残,寺塔倾颓。我收回目光,心里千言万语,却对着上官清澈的眸子。我突然知道,他能懂我的心情。爱惜的,劝慰的,忧郁的目光,萦绕在曾经潇洒的青山碧水里。我在青城山的日子,真是宛如世外桃源……

  我叫了一声:“先生。”鼻子发酸,却一滴泪没有。梅树生的一番话,像是七月的钱塘江潮,潮过后的堤坝,全是松垮的泥土。我再无心情去复述。

  上官低头注视着我:“我还是不放心你,所以追到客馆来。江南人的话,是为江南人所计。别忘了你现在是北朝皇后,不止是江南公主了。怀疑揣测,从来都会伤害人。你则是一棵与众不同的香花树,不能逃避。有什么事,直接问师兄去吧。我虽然发誓要陪着你活,可是我是局外人,前尘往事,我解不开来。”

  他的话有几分苦涩,但语气婉转,好似一壶香茗。天寰在什么地方?我忽然皱眉,此时此刻,不见他才好。我确实需要想想。梅树生的话,不会全是假话。他的目地,更像是暗示我为江南的担子做好准备?我倒吸口气,不可思议。他们居然还会想到我。怪不得没有诏书和玉玺也不要紧了,原来我的名字,就是一种象征。但是,他们值得我相信么?梅树生又不是谢如雅,他善于用兵,且志在必得。天寰若败了,哪里还有我的地盘?

  上官轻声道:“江南人自然还念到你,我是说百姓。而梅树生此人,狡黠天真兼有,野心忠贞也兼有,实在让人难以捉摸。萧植他那样的老官僚,在官场不倒翁了数十年,肯定和梅这般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截然不同的。萧植老谋深算,若大战胜利,我倒恐怕南朝不再会是炎家天下。”

  一语惊醒梦中人,萧植他确实有能力取而代之。因为他的强大,这次梅树生才敢与对我说明旧事。我抬头望着上官云淡风轻的面庞。粗黑的雨点落下来,侍从们大呼小叫,请我回宫。我示意上官和我一起走到室内。找到鸟笼,愕然发现琮豢养的金丝雀儿竟死了,横在笼子边。不仅笼子门打开,琮还将一把钥匙放在雀的肚子上。

  琮是故意的。我屏息望了一眼上官,掏出绢帕,将他鼻梁上的雨点抹去。

  他往后一退。我道:“只是钥匙。”这不是鸟笼子的钥匙,而是一把纯金的钥匙。我不动声色,对上官转了转眼珠子,将钥匙装进了自己荷包。

  “对他,这钥匙大概是极贵重的。”上官轻声道:“这又是南朝的宝贝吗?”

  我摇头,有丝困惑。死去的鸟雀的尸体,让人厌恶。像是个不祥之兆。上官并不多话,好像我不开口,他也愿意聆听心音。过了一个时辰,天色愈暗,我才与上官分别,百年一声不吭的过来,替我掩上车帘。

  我忽然问他:“这几日我无暇分心,五殿下在山东战况如何?”

  他吃惊,我以前鲜少主动询问过他这些事情。所有的,都是天寰告诉我的。

  “回皇后,小的不太清楚。跑腿奴才怎么好对战场的事情评议?”

  我动也不动的瞅着他的眉眼,心说:你怎么不知道?百年突然表情僵,他谨慎掉过头去。萧植来势汹汹,洛阳守军无暇增援,阿宙在山东,必定是举步维艰了,他还能坚持多久?

  到了宫里,我抖着浮着水珠的外衣,阿若蓦然提着灯出现了:“皇后?”她不安:“皇后去了那么久?”

  我跟着她在安静的回廊里走。琉璃的窗户,在灯光下闪烁魅惑的光彩。一阵风吹来,在回廊的尽头,绣绒帘幕的后面,好像出现了一个拉长的身影。修长,光艳,头颅的侧着,骄傲而自信。我揉了揉眼睛,嘴唇发干:“阿宙?”

  那一瞬间,我仿佛看到了元君宙。我问阿若:“你看到五殿下么?”

  阿若愕然说:“皇后,那里好像……没有人啊。”

  我俯看她,第一次觉得她笑得谄媚。身后的侍者们回避我的眼光,恭顺的低头。

  “骗子。”我愤然道,大步向走廊的尽头跑去。我拉开绒幕,果然什么都没有。我狠狠回顾,阿若吓得问:“皇后,您病了?”

  我没有病。是这宫廷里有病。尔虞我诈,猜忌阴谋,哪里才有阳光?我推开让我窒息的门,冲到了雨里,冰凉的雨水浇在我的脊背上,四周黑鸦鸦的。这地方,没有一个人。

  人呢?人是能独立思考的,有自尊的。而不是他们这般,人云亦云,攀附主人。

  人呢?人是该敢爱敢恨。相爱的人,无话不说,愿意奉献一切,不是试探彼此,藏着掖着。

  雨点落在脑门上,就像是一把铁蚕豆。

  我在大雨里逐渐恢复了冷静。夏初,你不能迷失自己,我提醒道。

  我一肚子的火,一肚子的痛苦,被大雨浇灭了。我抹了把脸。

  忽然,有人用力来拖我的手腕,我回头,才被浇灭的火又冒上来,不禁甩开他。

  天寰从没对我使过那么大的劲儿,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,他拖着我朝屋内走,铁青着脸对蜂拥而来的宫娥宦者们道:“退下。”

  他把我弄疼了。他以前对我从来是小心翼翼的,我想起这点,眼泪不禁涌上了眼眶,可是就是不肯□□。他究竟发什么火?不知是冷还是气,我浑身都在打战。他俊美的脸庞,变得十分怕人,好像随时就要开杀戒的修罗。

  我的一只鞋被拖掉了。我这才哇了一声:“皇上你放手。”

  他理都不理,把我抱起来,我蹬了几下腿,大喊道:“元天寰。”

  我都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,下一刻,我被丢到了水中。我呛了一下,咳嗽着浮起来,他竟然这样把我抛到了温泉汤里?我脑子空白,打了一个喷嚏。

  他居高临下,白脸倒是更白了,没个人色。那双明亮的眼睛为雨所淋,彻底湿润了。

  他面无表情,凝视着我。这个人心里,有多少秘密?我愤然:“我怎么了?”

  天寰语气不善:“母仪天下的皇后,就像个里巷女子一般淋雨大喊。你自己说你怎么了?”

  我扶住池子的栏杆,沉默半晌。我的行为难得出格。但此刻,心里倒痛快些。我说:“我心里闷。”他不语。我倒是希望他理直气壮的数落我一番,但是落空了。

  我的身体翻动热气,将他的影子弄模糊了。他放下紫晶帘,走到外头去,过了许久,才传来不高不低的声音:“快洗吧,你的身子经不起风寒。”

  我眼皮一跳,赶紧解开头发衣裳,将自己浸在温热的水里。

  天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:“等你不回来,我心神不宁。过会儿我又要去军营了,三日后才能回城。萧植有备而来,凶悍异常,五弟嘴上虽然不说,但他那边异常困难。梅树生这一回去,不几日就会与我军开战。他是神鬼莫测的将才,以前我倒是有点小看了他。”

  我没有答话,将水晶盘里的豆蔻香饼掐碎了。梅树生所种的疑问,我真想当面问清楚天寰,但我还是没有开口。正如这浴塘,如温柔乡,真要让你看清池底下刻的饕餮头像,也是极恐怖的。有时候装糊涂,是对别人宽恕,对自己宽容。大战在即,我不能乱了他的心。

  天寰的火气似都消失了,他笑了一声:“夏初?”

  我应了一声。

  天寰放心了,不再说话。他的思维也许是飞快转到了战场上,连我洗浴出来,他都未察觉。

  我看着他的侧脸,一阵心酸。他是和我最近的人。我平日就算积“怨”,他人蓄意挑拨,这也是不争事实。

  我只是问他:“天寰,我想知道:你为何放琮回去?你知道妙瑾妹妹的去向么?”

  他摇头:“我不知道那个公主的去向。至于琮……”他的脸色近乎半透明。

  他冷冷道:“他的生死重要么?原来让他来洛阳,是想用这个棋子……。”他没有说完。

  我轻轻道:“放了他好,我不愿意让他死。天寰,”我按了一下他的肩膀,将自己湿透的荷包捡起来,柔声道:“你也淋雨了。出发前洗一洗,免得着凉。”

  他盯了眼荷包,微微一笑:“皇后宽宏大量,我最近心情欠佳,才会发刚才那种少年狂。放心,我不爱着凉。……得走了。”

  我抓住他的手臂,望着他一动也不动。他有喜怒哀乐。每个人都该有秘密,要是不牵涉我的父亲,该有多好啊。他的手拉着我,把我往内室带,太一正在床上酣睡着。

  宫娥们因皇帝发怒,都不敢靠近,也就无人服侍我。我的头发往下滴着水,像是泪珠。

  天寰无声咧开嘴角,拉过一块蓝布替我擦干了头。他的唇型似乎在说:睡吧。

  我松开他袖子,他用那块蓝布抹干了头脸,悄悄配上自己那把旧剑。

  我乖乖的躺到床上,用手指碰了碰太一的腿肚子。天寰跟过来摸了摸太一的头顶,又摸了摸我的头顶,才熄灯出门。黑暗中,我用手搂住太一温暖的小身体。

  太一的胖手挂在我的肩上,他模糊的叫着:“家家。”

  我在夜色里拍着他,强迫自己尽快入睡。但心肠里头打了结,呼吸难以顺畅。直到风雨狂起,我才进入梦乡。

  我睡到醒来,那风雨非但没有减弱,反而夹杂着雹子打向窗子。坚固的行宫建筑,都被吹得摇摇欲坠。不知道洛阳的百姓会怎么样?我抱着惊醒的太一道:“不怕不怕,家家陪着你呢。”一边披衣赶出了帐幕。圆荷依着惠童,迎向我道:“皇后?”

  惠童忐忑,好像跟我想到了同一件事。天气骤变,不是祥瑞。就像那年冬天下了暴风雪,阿宙杀大臣,闯宫……,酿成一场危机。我正色道:“去请罗夫人,集中宫中诸人,在此殿护卫皇子。百年呢?”

  “百年跟随万岁出洛阳了。”

  “喔,既然如此,宫中缺乏秉笔的宦官,惠童你代行其职吧。”我不假思索的吩咐。

  惠童身子一摇,我说:“天气突变,本宫甚为关切。天亮之前,洛阳府,并城内扈从的赵显将军,都应将风雨灾情报告与我。他们不来,你就坐着我的马车去催问。”我环视纷纷聚集而来的宫人:“不用慌张,天公忌惮的是人心而已。国难当头,若有人敢于借天象做文章,我不会饶恕。在宫里当差,处变不惊,是第一等的脾性,若没有养全胆气,就在这个殿堂里养起。”

  经我一说,风雨催折屋外竹木装饰,也无人敢于大呼小叫了。

  太一倒也没有哭,只是抓紧了我胸口的衣服,他瞪圆了眼睛,好像不明白老天为何雷霆震怒。

  “你要长大,不知道要经历多少这样的黑夜呢。没有爹爹,还有我,没有我,还有太一自己。”

  我告诉太一。

  太一眼珠子一转,笑出了声,好像有人存心与他闹着玩。过了一个时辰,洛阳尹并城内驻军,都派长史前来向我报告城内的情形。我听闻城内各街巷都有人把守,里巷间百姓都安心,不禁点头,又命人赏赐侍者。

  洛阳府尹向宫内派了一名通晓地理的老人来,我将太一交给阿若。隔着屏风,细细与他谈论河南周围的山河地形,又论起天气的古怪。老人道:“皇后有所不知,这片云倒是从南边移过来的,前几日,山东也是暴雨成灾,所以赵王殿下和南朝军队暂时休战。可是前天,雨势逐渐变小,转扑来河南,轮到洛阳周围了。五殿下倒能施展,可那南朝的白衣秀士就不能动了。”

  我问:“凡事都有阴阳五行作用之间,您看这场大雨与战事有何影响?”

  老人身子一佝偻,白眉毛活像道观里的老君,抖了抖道:“小人占卜,大水冲了龙王庙。五殿下危险。小人活了七老八十,并不怕死。虽然不懂兵法,但看得来天象。我们的万岁年轻气盛,有冠代之骁勇。唯独不服于天。昔日为他斩杀的博士巫师,数量之多,到了让人不敢言语的地步。皇后见到万岁,要是能以中宫的力量规劝皇上多加小心,保全皇弟。”

  “是这样,多谢老先生的提醒。万岁圣德,想来绝不至于怪罪你的。”我搀扶起跪于地上的老者,命人送他回去。我瞧了眼奔波于官府军营的惠童,道:“我来口述,你差人将洛阳的情况随时驰报于皇上。”

  惠童虽是气喘吁吁,倒也能忍受辛苦。我说的快,他走笔如飞,我不禁暗自称赞。

  这场雨倒是没有冲了龙王庙,可足足下了两日。此间,上官一直闭门不出,似乎是在盘算什么。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访谢如雅,他倒拖着病弱的身体来见我了。

  “姐姐,我好得差不多了。听说你调度洛阳灾民需要人手,让我来分劳。”

  我看着他笑:“你脸色还绿着呢,就别心急。离了你们,我这个皇后也能当。太子走了,你是该松口气了。你对太子并不是无情。你倒是也为他出谋划策了,只是为了他不被北朝利用。”

  如雅眼眉斜飞,点了点头。

  我叹息:“唉,我都猜对了。太子来洛阳,你不能视若无睹。可你教他韬晦装疯,避开了卖父卖国的危险,还是犯了皇帝的忌。好在你早早将诏书玉玺抛了出来,皇帝就无暇注意你的小心思了。最多认为,你是我的忠实臣子而已。如雅,我这几天为雨所困,反复思索。你说我跟你,都执著什么呀?天下弱肉强食,不是我父亲的手书可以更改的。至于皇朝正统,玉玺是一件,人心和地域,更是关键。诏书在你手中,玉玺在哪里?你靠近我说,只让我一个人听见就好了。”

  如雅凑近我道,一字一句:“姐姐,到今天我再也不想隐瞒了。诏书是我根据野王笛的线索找到的,原来诏书就在我谢家之内。我偷偷的请母亲找到了。你结婚之前,家从兄谢弘光来北,转交我的衣裳内,就有这份诏书。现在它又被我藏好了。只要你需要,我随时可以拿出。

  按照诏书背面的符号,我断定玉玺藏在袁夫人当年所居的昭阳殿内。这玉玺,只有北方攻下南朝,才有可能重见天日。因为武献帝不曾预料公主远嫁北方,所以不能转移出宫禁。“

  我嗯了一声,注视着如雅:“若玉玺落入南朝宫妃手里,倒是棘手。就不能先取出来?”

  如雅摸摸下巴:“很难。我来长安事前,大将军萧植有所委托,希望姐姐在北朝能给他多一条选择。萧植数年之前,就秘密收养了青年梅树生。梅能进入中枢,萧植是暗地里使了功夫的。萧植虽然为南帝倚仗,但因为与先帝,家父剪不断的联系,南帝周围的奸佞,对他时有威胁。他不得不有所提防。他这次发兵北朝,破釜沉舟,一旦成功击溃元君宙,逼退皇上统一的气焰,南朝如何能容他功高盖主?因此我这几天猜想:他与梅,是另有打算。这个算盘,好像是要另外扶植皇位继承人。云夫人长袖善舞,但得不到满朝信任。太子孱弱,是傀儡的好人选。可太子之后呢?所以他绝对不肯放弃与你的联系。”

  “我怎么会和他联系?”我笑了一笑。萧植进则取南朝,退则是拥戴新王。等我拿着诏书玉玺出现,他还能再退一步,变成先帝的大忠臣。

  “姐姐不必与他联系,姐姐要避嫌。但我谢家私下与梅,还是有联系。姐姐,要是万一有人杀了你父皇,还要杀你,你就束手就擒,甘心去黄泉?我知道……我知道。”他喃喃,因病而疲倦的脸上,呈现出一种被针砭般的痛苦表情:“姐姐,不是有人预言,你会被你最爱的男人杀死吗?那不会是我,也不会是上官,有的只是元家的父子兄弟,不是吗?元天寰是□□天下,是把先帝逼上黄泉的罪魁,你还骗自己说你不知道?”他厉声问。

  我手上的一个彩盅滑落,耳朵里嗡嗡的:“你怎么知道的?如雅,你连这个也知道?”我揪住他的衣襟,把他牵得摇晃了数下,回头喊:“圆荷?”

  圆荷这时候总是不见的。当年在西北的寺庙里,鬼丫头还装听不见。可气,小小年纪,为了自己的心上人,就把皇后卖了?如雅诚实说:“姐姐别怪谁,是有这句话吧?我就是知道了。自从我知道,我就不怎么相信元家的人。姐姐你杀了我,紧闭我,向皇帝告发我,都成,但我没什么可悔的。”

  我这口气都差点背过气。十七八岁的少年,倒是会隐瞒。平日里笑容满满,目光无邪,就是这等的心思?看来我比起他们,还算是天真纯心的人。

  我又大喊一声:“圆荷?”

  圆荷怯生生的跪步入内:“皇后。”她满脸眼泪:“奴婢当老和尚胡说的。但奴婢总觉得在心里憋着难受,才告诉了公子。公子病了,口不择言。皇后生气,打死奴婢都行。”

  我从来就没有打死过一个下人。她倒好,拿话睹我。我瞪着他不语,许久才展颜:“疯和尚的话,怎么可以当真。你是孩子,公子也是,两个人大白天一个哭泣,一个诅咒,是什么意思?别再让人知道了,不然我也保不住你的脑瓜。”

  圆荷连连碰头,我发现如雅起伏的胸脯也渐渐的静止。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,颓唐坐下。我只说一句:“言多必失,不是?你放心,我最护短,你,圆荷,都不例外。”

  如雅还没有答话,就见惠童飞奔入内,交给我一份书信。

  我拆开一瞧,顿时眼前一暗,原来是:南朝太子琮到梅树生的军营内,一夜暴毙。

  他死了?在洛阳还是好好的。我挥手令圆荷惠童退出。如雅坐在椅子上,忽然惨笑一阵:“还是死了……”

  我望向如雅。如雅轻声:“下次又轮到谁?”

  如雅是说,太子为天寰所害?我闭上眼睛,琮的一幕幕在眼前走马灯般。

  我瞬间忆起了梨子,那甜美多汁的果子,治好了琮的咳嗽。还是我亲手削给他吃。我不爱吃梨,上官不能吃梨。只有琮,蠢弱的琮。你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的梨呢?表面上,你让梅树生,成了你父亲和云夫人的帮凶。可是我知道,我才是帮凶。

  如雅没有为他哭泣,我也没有,我们只是面面相觑。如雅的鼻子上出了一层虚汗。

  我咬紧牙关:“他死了也好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如雅从侧面望着我,好像能看透我:“琮死了,我还有件事情告诉你。琮临走前,母亲去看望他。他说,给了你一件东西,那个礼物能打开昭阳殿内的秘库。如果你存有怜悯之心,将来请你放他唯一的孩子一条生路。”

  夜风吹起,我俯视那发黄的枝叶。百年的牡丹,恐怕要到明年春天才能重见了。今夜,天寰会回宫。我却到了这所孤静旧宅,伤感逝者,也埋葬过去。

  我等了许久,有人哑声:“皇后,您该回去了。”

  我转头:“老朱,你终于来了。你知道我为何来这里?”

  他的脸麻木着,摇头。

  “老朱,你从南朝来,认识我的父皇?你曾经在他临死前,去了军营?你看到了什么?”

  老朱不说话。我又重复一遍,心眼里那道瀑布,终于飞流直下。我不奢望他回答,但我只想当面问问。

  老朱凝视我:“唔,小人大意了,原来梅将军记得小人。皇后,人要向前看。嫁出去的女孩子,这一辈子能转变的并不多。过去的事情,小人都忘了。万岁不在,您来此处询问此事……”

  我冷冰冰说:“你一定记得,你慑于皇帝的权威,不敢告诉我?”

  老朱还没有回答,在篱笆后头,天寰奇迹般现身了。

  他好像是在宫内先从容的换了一套纯黑布衣,才慢慢的信步而来的。他的脸,似乎与往常很不一样。

  他对老朱瞧了眼,老朱连忙躬身,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屋舍之后。

  雨后清月,可以鉴人。就像我母亲酒醉后的泪眼。

  我仰头:“你回来了?我来这里,因为方才不想见你。”

  天寰走到我的背后,他出奇静。我回头,他的眼圈泛着血丝,与寻常极不一样,满脸的失神无助,好像被人刺到了伤处。

  “你想问什么?”天寰忽然问,他的声音冷静但执拗。已经在病态里努力挣足气力。

  我不发声。花圃里蛙声一片,积蓄在泥坑里的水,浑浊昏昧。

  他是多么坚强的人,就因为我的举动,就如此脆弱?岂不可笑?

  我再回头,他的黑眸里沉淀的湖水被搅动了。他甚至是哀伤的望着我。

  他不骗我,为何要伤感?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皇帝,我呆呆的看着他。他伸手,抚摸着我的下巴:“光华……”

  他总是有话说,什么都是他对。他主宰一切,连带我的心。

  我猛躲闪开,他的手还抬在那个高度不动。他瞧了瞧自己的手,好像不懂我的怒气从何而来。

  我大声质问:“天寰,你亲眼见过我父亲,你让人帮叔叔即位?你杀了我父亲?”

  他一愣,薄唇微翕,好像我的每个字,都在他口里被他过了一遍。他退后了一步,过了许久,才扬起头,居然露出了那个笑涡,他眼里的泪水,方才还晶莹,目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  我恨死他的笑涡了。他怎么笑得出来?

  他露出冰山般桀骜的表情,漠然道:“要是那样,又如何?你父亲,本就是个失败的皇帝。”

  我脑子轰隆隆的,我不能原谅他的笑容,他的话。这已与真相无关。我粗重的喘气,好一会才连接成句:“怎么样?要是那样,你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子。你是个成功的帝王,但你什么人都怀疑,什么人都能牺牲。连我都有这么一天,讨厌你,想逃开你……你……”我说不下去,我哭了。他让我伤心,这是最厉害的一次。那镜中的月亮,是徒劳的破碎了。

  他倾听我的话,神态比任何时候的他,都要全神贯注。当我开始呜咽,他的眼神,却变得更冷了。他走近我一些,笑靥浮现,他数次张嘴,才字正腔圆说:“朕早该知道,无论怎么试。最后朕总是孤家寡人。”他的笑容戚戚,带着自嘲,我茫然,不知道自己今后如何面对他。

  他没有一字,毅然转身向外走去。我叫他:“元天寰?”

  他站住了,没有回头。那身黑色的衣裳,黑得隆重,黑得惊心。

  我带着哭音:“你……你并没有杀父亲,对么?你说我错怪了你,说我不懂事。不比你抛下我,当你的孤家寡人强?你算什么成功的皇帝,你连我都管不了?你……你说话呀,你要骗人,就该一直骗下去。半途而废……你算什么男人?”

  他捏住了手腕,头低了一低。还是背对着我,声音疲惫而嘶哑:“朕不想解释了,对有的事,只能解释一遍。信不信,是你的问题。朕今夜太累,实在没有想到与光华对面说出方才的话来。但朕说了,也不收回。这就是朕的为人。……过去没有看清,今夜请你看清吧。朕对你是用了心的……,说是机关算尽,也行。过了今夜,你还是朕之皇后,太一之母……朕就要上战场了,若朕也不能回来,就只有你自己了。恨也罢,爱也罢,比起生死存亡,不过一缕轻烟而。”

  我尚未咀嚼完他的话,他就快步走开。

  我独自坐在树下,眼里朦胧。我今夜不想回到宫中,但是这个宅子,也不是我家。可怕。他没有我,算是孤家寡人。我没有他,则是无家可归了。

  初夏来临了,清晨的阳光粉妆浅金,就好像泥菩萨金身上那层浅薄而哄人的颜色。

  我被一人轻拍而醒。昨夜真是噩梦吗?我迎来了清新的早晨,霞光里上官站着。

  上官的眼睛,也有几分红肿。他为了什么难过?

  我疑惑起立,上官对我道:“昨夜天寰得到了噩耗,元君宙……”

  玉飞龙一阵嘶鸣,见到我,白马跪倒,我讶然的俯身,痴痴抚摸它的头顶鬃毛。

  我望着玉飞龙棕色的眼里的泪水,不知是悲是痛。我低声道:“那天下雨,我看见了阿宙,就是那天?”昨夜,昨夜,天寰来找我,就是为了此事……我做了什么?我……

  上官柔声:“这马是天寰让我给你的。”

  我坚定地站起来,问:“天寰呢?他上了战场,为何没有带上你?”

  上官沉默。元天寰是把他留给洛阳城,留给了我。他要丢下我,做他的孤家寡人。

  我跪下抱住马颈,放声大哭。放眼处,中天昊极,黄河入海。

  这场旧戏落幕,新的时代开始了。

  (完毕)

  这章不算短了。早知就还是分成上下章节的。

  关于书场连载,说实话,我考虑了很久,还是无法决定。

  等我9月15日回来,再给一个定论。

  (希望14日能算到午夜12:00为止,灰姑娘的马,也是午夜才变成耗子的。)

  我前几天开始看一书,补益极多,有心锻炼身体者,可去看看.

 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,所言实在不虚.呵呵.: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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