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:针情_皇后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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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:针情

  送别了阿宙,雨已歇了。一涓春月,点破黄昏,浣花溪上,明秀无遗。倒让少女心思全然没有遮掩处,我踏歌自解,一路返回。穿过了林子,望见上官正笼袖等我。他屐齿踏着青苔,清逸犹如楚地兰草,一香响动人世间。

  我见了阿宙,只觉得烦乱,见了上官,才心平气和。

  “夏初……,去了那么久?”他蹙起眉峰,隐隐有些不安。他焦急的样子,让我想到上官比阿宙并不大许多。若不是青凤,他这样的年纪只不过是个少年郎。

  上官说过阿宙有夺人所爱的劣迹,我忍不住笑道:“先生担忧我被阿宙骗走?我不会的。”

  他也笑了:“他是不是说我小心眼呢?其实我就是小心眼。他那个人,大约是不耐烦骗人的,不过会抢就是了。”

  我眼皮一跳:“先生怎么会小心眼。让天下英雄赞不绝口的,不会是个小气之人。”

  他只冷笑一声:“天下英雄,还不是大多为沽名钓誉辈?为我扬名者,我不感谢。我还是小孩的时候,就被他们的赞美硬生生的与世界隔离。别家少年疏狂天经地义,为什么我就该挑灯夜读,容止有度?我为此不满,隐居深山。往来者不过数人,莫逆者只有东方。天下那班所谓的名士,还是不肯放过我。当今拿起我的名字做谈资的英雄,几个真得成为过我的座上客,几个又是我所瞧得起的?

  我懒得拆穿他们。但是我绝不会为了保持他们为我建立的温文的名声,去违心的结好善待旁人。这个乱世朝不保夕,不适合谦谦君子。”

  我凝视他,对于这样的他,我反而生出更多的敬意。如果人要从众,为人赞美有什么了不起?孤独者,还能脱颖而出,才是精彩的一笔。他身上的衣服都湿了,我突然有点内疚。

  因为没有了黄金凤,脖子上总觉得空落落。我低头瞧一眼脖子,他也瞧了一眼,不过没有作声。上官一定不喜我跟阿宙去会面,不过凤在阿宙那里……他那样的坏,自己藏着也算了,若是将来送给了其他的女人……

  母亲留下的宝贝,绝不能让别的女人拿了去。要是阿宙敢这样……,我必定要他不得好死。无名野火在我心尖乱窜,我捏紧了拳头。

  “你的样子倒可以吃人了。”上官给我端来一碗汤饼,他把筷子塞到我的手里。

  我本想和他说自己要去都江堰之事,但权衡之下,还是先吃饱为好。

  他转去换了一件灰色衣裳。显得他更白皙,也衬出几分难以言传的忧郁。

  上官坐在一旁喝酒,自言自语:“……咄咄怪事……”

  “怎么了……?”我问,他的样子像是被什么奇特的梦魇迷住了。

  上官说:“你方才叫那个少年阿宙……是他对你说的吗?”

  我点点头,他轻声说:“原来如此……我明白了。”

  他仰脖又喝了一口酒:“夏初,我们尽早离开青城山吧。我的腿好多了。这十来日,此盘棋越来越不可解了……到底怎样的推手,把大家全部卷进来?不明情况下,走为上策。”

 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,仔细一想,问:“先生,你是说……元廷宇谋害你,东方先生来访,阿宙又来问国策,这些事情连在一起有不祥之兆么?”

  他道:“是的。不过我……。东方师兄说得对:我还是年轻,多是纸上谈兵。现在要我完全谋得这一局的奥妙,还需要点时间。”

  我放下碗:“……先生……”

  “嗯?夏初?”

  “先生,本月辰日,我要去一次都江堰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我直说:“因为和阿宙有约,我得去。”

  上官不假思索,斩钉截铁:“别去!那个人危险,都江堰也不平安。”

  我坚持道:“他有我一样重要物件,我得讨回来。”

  上官皱眉:“什么物件,你的竹囊里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,对不对?”

  我不好说是黄金团凤,闭起嘴巴。

  他这次根本不来让我,自顾自的拿了给阿宙看过的那张地图,径直走回自己的寝室去。

  我喊了一声:“先生……为什么不准,我会回来的!”

  他冷冷的说:“我又不是你什么人,你现已懂得下山之法,要走你随时走。但你要问我,我只好实说不愿意你去。”

  我赌气把筷子碗一把抓,跑回伙房,没想到他也有偏执时,阿宙出现,什么都变了。

  离约会之期越来越近,上官的态度没有改变,我也有些生气。我这人向来有些吃软不吃硬,所以也不会再次对他开口。

  上官日日夜夜在屋内念念有词,我给他门口放吃食的时候,见他在地上摆了许多竹片,每根上都用毛笔写了些字。他不断排列他们,在纸上挥毫。我瞥了一眼,只见有一排竹子上面写着元天寰,还有些天干地支的纪年……

  我退到门口。他对我仍旧视而不见,只顾埋头思索。

  约期的前夜,我早早就坐在了柴房门口,月华如昼,我思量往事,一些细微之处,涌上心头。

  我寻思,我本该对上官说一些过去的。但是我的身世,又如何提起?

  将来万一我身份被识破,上官所期盼的宁静,当然不复存在。

  虽然元天寰在长安,但是我总算他未婚的妻子。这个身份,什么地方是完全的隐藏处呢?

  “夏初?”他居然叫我?

  我应了一声,便走了进去。

  这些天里,上官消瘦了不少。菡萏灯台散发出淡淡而轻柔的光晕。他的冰肌玉骨,只剩下一个象牙纸剪出来的美人影,薄透到叫人心惊。

  我惴惴的说:“先生,我这次任性,对不起你……”

  他只一笑。

  我问:“先生,你允许我去吗?先生所指的危险,我还不够懂。可是这次若我说不想去,又是骗你。我一定会回来的,你相信我。”

  他摇头苦笑,倒不像拒绝我,仿佛是在自嘲。他打开小匣,里面一排细如牛毛的银针。

  他左手慢拂过针尖,右手一指竟绕过我的腕骨,意甚缱倦,可脸上毫无表情。

  我有些奇怪,他今夜是怎么了?

  他也不解释:“让我给你腿上施针。我曾对你说过:你体内有种怪毒。毒虽轻,但我无法祛除,现在不试,以后不见得有机会。”

  怎么以后就没有机会?我顺从的撩起群裾,将双腿前伸。他认真的看着,似在辨穴位。他挑出一根针,颧骨上忽然抹过一丝陀红。听我啊了一声,那红色又奇迹一般为霜色覆盖。他手一划,银针飞起。

  我低头,膝盖那里痒痒的,稍有些酸。

  上官低头,我也不敢说话。好一会儿,才听到他悠悠的说:“一根银针,因为太细微,虽然也在摄取光华,但不会为孩子所注意。可是若它要痛得人吃惊而疯狂,也不是不能够。我上官轶的针不会给你带来痛。因为我选择一种更不仁慈,更深远绵长的感觉。夏初,当你告别了青春以后,也许你就会记起此针微微的酸楚。那时你的心情,与我此时的心情一般无二。”

  我的腿间酸麻并起。上官本来雅丽的脸庞,因为他眉峰中泄出的一丝寒冷的厉色,捉摸不透。

  他继续施针,素手扬起,又无声落下。我只觉得困倦涌来,无法可挡。我艰难的吞咽了一下:“上官……我……”

  第一次,我没有称呼他先生,他现在就是上官轶,不像我的青凤先生。

  他似被点着了火:“怎么不叫先生了?你不是也跟别人一样,敬仰我吗?初次见到你,你昏厥的时候,说不要让你孤单,我答应了。我承诺了,就把你放在我的心上。你要是现在走,当初上天还不如让你我不要聚首才好呢。我救活了白鹤,是让它翱翔天际的,不是让它去自投罗网,进入贵人的樊笼。夏初,夏初!我宁愿折断了你的翅膀……”

  他说得太多,我来不及反应,我只心惊他的最后几句话。他是那样的孤独,他的眼睛,他的嘴唇……樊笼,白鹤,翅膀?他的情绪淹没了我,我的世界起了暴风,只有迷惘一片。

  我难道是为了一个物件去投樊笼的人?我为了自由可以不要命!翅膀……我不愿意被上官折断翅膀……。但是在灯下,他从未有的孤独而凄切,让我想抚上他的唇。

  我只有一句话:上官先生,既然你那么不愿意我去……夏初便不去,好不好?

  我压抑着自己的困倦,握住了他的手,可是我的舌头也麻木了,我昏睡了过去。

  醒来,屋里一片漆黑,只剩下我。我动了一下,胆战心惊,我没办法移动我的双腿。这是怎么了?折断我的翅膀……?上官你……

  我喊了几声:“上官……上官……”无人回答。我又叫了几声,努力移动,可腿脚完全不听我使唤。

  我完全没有料到这一招。我拍了拍床:“上官,上官!我怎么了?”

  还是没有声音,山里的夜风呼啸,有点恐怖。可我并不怕,只心疼,又愤然。

  我捶了一阵,精疲力竭,发了一身大汗,又睡了过去。

  早晨的时候,我被鸟儿唤醒,我醒来,第一件事就是恨上官。聪明人也那么蠢……

  不过……我又尝试动了一下腿,居然可以动……是我误会他?

  那么半夜我叫他,他怎么不应?我扶着桌子起来,披衣开门。

  门前放着一个崭新的竹囊,跟我那个破旧的一样大小。

  还有一个小小的锦囊。我一摸,锦囊里有许多的珍珠。

  是我的?我来这里后,从没有问过他呢。我又叫了一声:“先生?”

  还是没有回答。我全身筋骨松爽,可见他的针是有效的。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?

  我到了他的屋子,推开门,琴书都在,而人不见。

  桌子上,用一根银针,定了一张笺。还有一根新柳条。

  我拿起来,他字迹大而洒落,有古朴之气。

  “夏初,若使君辞别轶,不如轶先辞别君。

  人之相与,不能强求。珍珠奉还,竹囊新赠。

  离此七日,寻一迷底。君之来去,如风自便。

  折柳送别,汝千万珍重。”

  原来他已经离开,我摸着那个锦囊,心里百味交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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